第一章(第2页)
啧啧,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咱们这趟回去,怕是连口热汤都混不上……
这鬼天气,越往北越不是人待的……
他猛地咳嗽起来,肺叶像破风箱般抽动,嘴里全是腥甜。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了。他被粗暴地拖下车,扔在地上。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混着泥土的气息。
到了!就这儿!自己爬进去吧!
一座破败的院落,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黢黑的坯土,院门歪斜,像老人豁了的牙口。牌匾没有牌匾。只有枯死的藤蔓缠满了门楣。
这里曾是某位获罪郡王的圈禁之所,如今,是他的恩赐。
他趴在泥水里,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两个官兵骂骂咧咧地赶车走了,轮子碾过泥泞,声音渐行渐远。
世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
院墙根下,一株野草被雨水冲刷得倒伏下去,根部裸露,沾满泥浆,却还在风雨里死死抓着那一星半点泥土。
他看着那株草,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眼皮再也支撑不住,重重阖上。
……
北境的风,像掺了砂砾的钝刀子,一年到头刮个不停,吹得人脸皮生疼,吹得天地间一片昏黄。
军营角落里,一个身影正对着木桩挥刀。
劈、砍、撩、刺!
动作机械、枯燥,甚至带着点僵硬的笨拙。汗水早已湿透破烂的军服,紧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勾勒出微微凸起的脊椎骨。手臂酸胀得几乎抬不起,虎口被粗糙的刀柄一次次磨破,结痂,再磨破,变成一层暗沉的血痂和厚茧。
他叫石头。大约是哪个军官随手给的名字,贱,好记,像这营地里随处可见的土疙瘩。
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只会埋头干活、练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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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时,他总是缩在最角落,飞快地扒拉着碗里寡淡的糊糊或硬得硌牙的饼子,眼神低垂,从不与人交流。偶尔有好事者想凑近了打听点什么,对上他那双漆黑沉静、不见底的眼睛,便莫名地心里一怵,讪讪走开。
夜里,鼾声、梦话声、磨牙声四起。他躺在大通铺最潮湿冰冷的边缘,睁着眼,看着帐顶破洞漏下来的几点寒星。
帐外,北风号啸,间或传来远方狼群凄厉的长啸。
他翻了个身,手指无声地抠进身下粗糙的草垫,指甲缝里塞满了干硬的草屑。
白日里,他曾无意间听到两个喝多了的老兵油子缩在背风处吹牛。
一个喷着酒气,唾沫横飞:……嘿,要说十年前那桩泼天大事……啧啧,京城啊,血流成河!那位……还有他娘……死得那叫一个惨……
另一个猛地捂住他的嘴,惊恐地四下张望:操!你他妈不要命了!这事也敢提!喝酒喝灌裆里去了
先前那个也吓醒了酒,脸色发白,赶紧轻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呸呸呸!胡吣!我胡吣呢!
两人慌慌张张散了。
他当时正抱着一捆箭矢走过,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有抱着箭矢的手臂,绷紧得像铁铸一样,手背上青筋虬起。
回到属于他的那个角落,他继续挥刀。对着木桩,一下,一下。
刀风凌厉,带着一股子瘆人的狠绝。
同一个营房里,有个叫老霍的火头军,瘸了一条腿,满脸褶子像是被风沙深刻出来的,总爱眯着眼咂摸着什么,看人的眼神浑浊,却又偶尔闪过一点不易察觉的光。
有时会多扔给他半个窝头,或者在他练刀到脱力时,哑着嗓子骂一句:小崽子,想练死自己省点力气明天搬辎重!
他从不答话,只默默接过窝头,或者停下动作,拄着刀喘息,汗珠啪嗒啪嗒砸进土里。
有一次,他高烧不退,蜷在通铺上像只快死的小兽。迷糊中,感觉有人粗手粗脚地给他灌了碗辛辣苦涩的玩意儿,又拿了块破布蘸了凉水拍在他额头上。
他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看见老霍那张丑脸近在咫尺,正不耐烦地嘟囔着什么。
……妈的,尽添麻烦……
他闭上眼,喉咙里哽得厉害。
他在最前排,握着卷刃的刀,盾牌早就不知道丢哪儿去了。血和泥浆糊了满脸,视线里一片血红。
身边的同胞像被割倒的麦子,一茬茬倒下。惨叫、怒吼、兵刃撞击骨肉的闷响、垂死的哀嚎……混成一片,震得人目眦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