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此刻,我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我已经死了,还谈什么懂事给谁看
餐桌边,叶夭拿起蛋糕刀,笑着切下第三刀。草莓酱心汹涌地流出来,粘稠,鲜红,像凝固的血。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叶霜嘀咕着这么晚谁啊,走过去开门。是快递员,送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收件人明确写着:姜衡。
叶夭顺手接过来,一边笑着猜测是不是爸爸还给她准备了惊喜,一边用刚切完蛋糕的刀划开了胶带。
纸箱打开的一瞬间,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然后碎裂成极致的惊恐。
啊——!!!
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温馨的假象。蛋糕刀哐当一声掉在地毯上,留下一抹刺眼的粉白奶油。
纸箱里,安静地躺着一个黑檀木制成的盒子。做工精致,边角镶嵌着冰冷的银丝。盒盖上方贴着一张白色的打印纸,上面是冰冷的宋体字和编号:死者:姜见夏。死因:溺水(疑似自杀)。认领人:暂无。编号:2024-03-17-003。
这是一个骨灰盒。我的骨灰盒。
沈砚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消失,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脸上褪去。他猛地冲过来,却在距离盒子半步远的地方,像是被无形的屏障挡住,骤然停住脚步。他的手指蜷缩起来,微微颤抖,竟不敢再上前触碰一下。
我飘到他耳边,用尽力气,像过去无数次撒娇那样,轻声呢喃:阿砚,你不是说,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吗你看,我先做到了。
他当然听不见。
他只是猛地弯下腰,捂住嘴,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干呕声。脖颈上的青筋凸起,眼角瞬间逼得通红。
姜衡被尖叫声惊动,从书房冲出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的话音在看到茶几上的那个盒子时戛然而止。目光触碰到姜见夏三个字和死因:溺水时,他脸上的怒气变成了茫然的怔忡,然后是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动。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门框。
叶夭扑进他怀里,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哭声凄切:爸……爸爸……姐姐……姐姐她……她一定是恨我……恨我抢走了爸爸,抢走了阿砚……她才用这种方式……来吓我,报复我……
姜衡的身体僵硬着,他看着那骨灰盒,眼眶迅速地红了,水光在眼底积聚。但他咬了咬牙,猛地推开叶夭,指着那盒子,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否定:假的!肯定是假的!她那种性子!倔得跟驴一样!怎么可能自杀!不知道又在哪里搞来的恶作剧!就想搅得这个家不得安宁!就想在我生日这天给我添堵!
他的声音很大,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又像是在愤怒地声讨那个从不让他省心的女儿。
我没有再去看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表情,只是盯着那盒子上冰冷的名字。
看啊,姜见夏,这就是你死后得到的评价。
她那种人,怎么可能死。
(四)
记忆像是被摇晃过的旧胶片放映机,画面模糊、闪烁,然后猛地跳接到一段遥远的过去。
八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消毒水和眼泪混合的咸涩气味。
母亲的病房是白色的,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她苍白的脸。癌细胞已经把她吞噬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那天下午,阳光很好,她罕见地有了一点精神,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很瘦,很凉,像秋天最后一片枯萎的叶子。
夏夏,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妈妈走后,你要乖,要听话……替妈妈,爱爸爸,好不好
我拼命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落在她干枯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我怕极了,怕她一闭眼就再也不睁开,怕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和沉默得越来越陌生的爸爸。
母亲葬礼后的第二天,家里残留着香烛和花圈的气味。姜衡穿着黑色的西装,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门铃响了。叶霜穿着一身素白的旗袍,牵着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外。她未施粉黛,眼圈红肿,梨花带雨,声音哽咽:师兄……我来晚了……师姐她……怎么会这样……
她身后的小女孩,就是叶夭。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颜色发旧甚至起了球的粉色连衣裙,瘦瘦小小的,像只受惊的小鹿,怯生生地拽着母亲的衣角,眼睛却偷偷地、飞快地打量着我和我身后的家。
亲戚们围着我,窃窃私语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传进我的耳朵:看见没就是那个女人……老姜大学时的师妹,听说一直没结婚……这时候跑来,心思还不明显夏夏,听婶婶的,千万别让她进门!后妈没一个好东西!
夜里,我睡不着,抱着枕头想去看看爸爸。走到阳台,听见压抑的、像是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姜衡蹲在黑暗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哭。
我站了很久,然后走过去,把怀里的枕头塞给他,用尽全力模仿着大人的口气:爸爸,你娶她吧。家里需要个人。妈妈……妈妈不会怪你的。
他猛地抱住我,把脸埋在我小小的肩膀上,温热的眼泪浸透了我的睡衣。他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那是我记忆中,他最后一次拥抱我。
第二次见他哭,就是刚才。对着我的骨灰盒,他红了眼眶,却选择了用最恶毒的话来否定我的死亡。
(五)
客厅里的混乱持续着。
叶夭的哭声越来越高亢,充满了表演式的委屈和恐惧:爸!快把它拿走!我好怕!姐姐她是不是就在这里看着我们她一定是恨死我了!
姜衡一边烦躁地呵斥她别胡说八道,一边却又下意识地把她护在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仿佛我真的会从哪个角落跳出来报复一样。
我飘到叶夭面前,几乎与她脸贴脸。我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撕开她那张楚楚可怜的面具,想看看底下到底是怎样一副狰狞的面孔。
我的手指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她的头颅,带起的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让水晶灯盏轻轻晃动了一下的阴风。
叶夭猛地打了个寒颤,哭声一顿,随即像是真的被吓到了,哭得更加情真意切,死死抱住姜衡的胳膊。
这场景何其熟悉。
记忆瞬间闪回。母亲去世刚三个月,叶霜和叶夭刚刚搬进我家。那天我放学回家,发现我放在书桌上、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一个水晶球——里面飘着雪花,底座有母亲手写给我的小夏夏——被打得粉碎,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叶夭站在碎片旁,手里还拿着我的羽毛球拍。
我气疯了,冲过去狠狠推了她一把: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你赔我!
她尖叫一声向后跌倒,手心按在碎片上,立刻渗出血珠。但她没有先看自己的伤口,而是瞬间蓄满了泪水,哭得抽抽噎噎: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拿来玩玩……不小心……
叶霜像一阵风一样冲进来,一把抱住叶夭,对着随后赶来的姜衡哭诉:姜师兄!我知道夏夏不喜欢我们母女,可夭夭她还小,她只是好奇……你看看她的手!她从小没有爸爸,已经够可怜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