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一)
护城河的水,比想象中要温柔。
它不像记忆中母亲临终前干枯的手指,反而像她年轻时哼着摇篮曲抚摸我脸颊的掌心,带着某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尽管三月的春夜本该凛冽刺骨。
我漂浮在水面上,长发如同被连根拔起的黑色鸢尾,散开,缠绕,随着暗流无声舞动。视线所及,是城市边缘模糊的光晕,桥墩投下的巨大阴影,以及,那辆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色SUV。
它就停在桥洞的阴影里,像个沉默的共犯。
车窗降下一半,露出沈砚的侧脸。手机屏幕的蓝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以及唇角那抹清晰可见的笑意。那笑意我曾用整个青春去铭记——十七岁夏夜,大学天文台顶楼,他指着划过天际的流星,趁我仰头惊叹时偷偷吻我,得逞后抬起头,唇角就是这样翘起的,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亮晶晶的狡黠和温柔。
此刻,这笑意透过水面,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我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
我看清了他手机屏幕的内容。微信置顶的对话框,备注名刺眼:桃汁夭夭。
下面跳出一行新消息,小字却清晰如刻:
【她在洗澡,等会儿视频】
我想笑,想哭,想嘶吼,想砸碎那扇车窗质问那个曾发誓死也要死在一起的男人——你看,我真的死了,你却在这里和我的继妹调情
河水灌入口鼻,肺部的灼痛感短暂而剧烈,随即被无边的冰冷取代。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最后充斥耳膜的,只有自己喉咙里溢出的、绝望的一串气泡破裂的细微声响。
原来死亡并不太疼。
只是冷得彻骨。
(二)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纸片,挣扎着重新拼凑聚合。
我以为睁开眼会看到圣光、云朵或者至少是殡仪馆惨白的天花板。但没有。视野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香槟色繁复花纹的窗帘,垂感极好的丝绒材质,将落地窗遮得密不透风。头顶是那盏叶夭挑的、价格不菲的意大利水晶吊灯,此刻所有灯盏都亮着,折射出过于璀璨却毫无温度的光。
我站在姜家的客厅中央,像个误入的局外人。
不,不是误入。这里曾是我的家。至少在母亲去世、叶霜母女搬进来之前是。
更像个幽灵。事实上,也确实是了。
叶夭正赤着脚踩在母亲生前最珍爱的那块波斯地毯上。她身上穿着我生日时沈砚送的真丝睡裙——烟粉色,吊带设计,标签还没拆我就宝贝似的收进了衣柜最深处,舍不得穿。此刻,一根细带滑落她的肩头,露出锁骨下方一小片肌肤,上面一枚新鲜的红痕刺目地烙印在那里。
沈砚背对着我,正在扣他衬衫的最后一颗纽扣。动作稍显匆忙,却不失他一贯的条理。然后,他极其自然地转过身,从背后环住叶夭的腰,将下巴搁在她光裸的肩上,亲昵地蹭了蹭。
叶夭轻笑,侧过脸去吻他。
我胃里一阵翻腾,尽管鬼魂大概已经没有胃这种东西。
目光扫向客厅门口。叶霜端着一个精致的果盘站在那里,里面是切好的蜜瓜和草莓。她没有进来,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然后对着里面的两人,极其清晰地做了个小声点,别吵醒老姜的嘴型。那神情,熟练得像是在纵容一对热恋中情难自禁的小儿女,而非她的女儿和准女婿在她亡故继女的家里、穿着亡故继女的睡衣偷情。
老姜——我的父亲姜衡,就在一墙之隔的书房里。
我穿透墙壁飘进去。他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眉头紧锁,盯着手机屏幕。手指用力地戳着录音键,语气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失望:
姜见夏!你最好永远别回来!今天是我生日,你连条消息都没有!我养你这么大,良心被狗吃了!
语音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他猛地将手机掼在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放空,毫无焦点地、直直地穿透我透明的身体,落在对面墙上。
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全家福。
照片里,母亲还活着,笑得温婉。她怀里抱着刚满六岁的我,扎着两个羊角辫,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姜衡戴着那时我非要给他戴上的、滑稽的彩色生日帽,一手搂着母亲,笑容满足而踏实。照片右下角,白底黑字印着日期:2006.03.17。
今天是2023年03月17日。
整整十七年。同一天。
真是一场绝妙的讽刺。
(三)
客厅里,生日歌响了起来。
叶夭被沈砚和叶霜簇拥着走到餐桌旁。那个三层高的蛋糕也是我喜欢的覆盆子草莓口味,顶上插着数字25的蜡烛。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沈砚低声唱着,目光缱绻地落在叶夭因兴奋和羞涩而泛红的脸上。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低沉的,带着一点磁性,曾经在每个哄我入睡的夜里,让我觉得拥有他就拥有了对抗全世界噩梦的勇气。
哦,对了。今天也是叶夭的二十五岁生日。她只比我小两岁。
我的生日在三月初七,十天前。
那天,我在偏远的山区拍一个关于留守儿童的纪录片尾声,手机和钱包在辗转的破旧大巴上被偷了,身无分文。我好不容易借到一个路边杂货店老板的电话,打给姜衡。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是喧闹的音乐和笑声,像是在某个宴会厅。他不耐烦地喂了一声。
我尽量简短地说明情况,想让他帮我联系一下同事或者转点钱到别人账户应急。
他打断我,语气是惯常的不赞同和敷衍:又想要钱跟你说了多少次,拍那些没用的东西能有什么出息赶紧回来!夭夭的花店明天正式开业,正缺个有分量的剪彩嘉宾,你回来撑撑场面!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这里真的遇到了困难,想说我可能连回来的车票钱都没有了。但话没出口,就听见电话那头叶霜拔高了些许的、带笑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老姜,快别说了,你看夭夭多懂事,知道你今天累,特意给你炖了参汤,这才叫心疼爸爸呢……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忙音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
懂事
此刻,我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我已经死了,还谈什么懂事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