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倔强的曹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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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6页)

刘夫人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轻轻划过光滑的榻沿。

好一个硬骨头的寡妇……她轻笑一声,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本宫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宫里的规矩硬。

她缓缓坐起身,眼眸流转间,已是计上心来。

陛下仁厚,念旧情。可皇家的体面,不能毁在一个村野寡妇手里。齐王年幼,即将就国,身边岂能没有一个知书达理、懂得宫廷规矩的母亲加以教导否则,岂非让天下人笑话我皇室无人,让个粗鄙村妇教养皇子

她看向宦官,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去,传本宫的意思给御史大夫。就说,为皇家体面计,为齐王前程计,请他们上个奏本。曹氏出身微贱,不识礼数,恐难担教养亲王之责。奏请陛下,遴选派德才兼备的宫中女官或宗室命妇,前往齐国,担任齐王太傅,悉心教导王爷礼仪规制、圣贤之道。至于曹氏……念其生育之功,可赐予财帛,安居新丰,非诏不得入齐国扰王爷清修。

字字句句,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剥夺一个母亲靠近儿子的权利,却被她说成了维护皇家体面、为王爷前程着想的大义之举。

宦官心领神会,躬身谄笑:夫人圣明!此计大妙!既全了陛下颜面,又绝了后患!奴才这就去办!

消息比圣旨跑得快。

某些隐秘的渠道,将刘夫人这番美意的风声,提前送到了新丰,递到了曹寡妇耳边。

彼时,她正对着空荡荡的店堂,擦拭着永远擦不完的酒坛。听到来人的低语,她擦拭的动作顿住了,手指紧紧攥着粗麻布,指节根根凸起发白。

来人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预想中的愤怒、绝望、甚至哭求都没有出现。

曹寡妇只是沉默着,良久,她极慢极慢地继续擦拭的动作,布巾划过陶坛表面,发出沙哑的摩擦声。

知道了。她吐出三个字,再无他言。

来人愕然,却也不敢多问,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酒馆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夕阳的光从门缝斜射进来,拉长她孤寂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泥地上。她停下动作,抬起头,目光穿过那缕光,望向门外灰蓝的天空,那里正有一行秋雁,哀鸣着,执拗地飞向南方。

她的眼神空茫了一瞬,随即一点点沉淀下来,凝成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她可以忍受贫贱,忍受流言,忍受孤独,甚至忍受那个男人施加给她的一切。但她绝不能忍受有人要夺走她最后一点念想,将她彻底从儿子生命里剥离。

她忽然转身,走到角落那堆杂物里,翻找起来。最终,她找出了半匹粗糙发黄的葛布,和一根烧剩下的木炭。

她将葛布在柜台上一层层铺开,然后,拿起那根木炭。

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炭条划过粗布,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她没有念过书,认得的字有限,会写的更少。每一个字,都像用刀刻进肉里,笨拙、扭曲,却带着一股豁出一切的狠劲。

写写停停,不时凝神回想字的写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窗外天色彻底暗透,她也不点灯,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固执地、一笔一划地书写着。

直到最后一个符号落下,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扶住柜台才站稳。

粗糙的葛布上,爬满了歪歪扭扭、大大小小的炭黑字迹,像一群挣扎的蚂蚁,诉说着最直白、最笨拙、也最惊心动魄的诉求。

她小心地将葛布卷起,用麻绳捆好。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她敲开了隔壁常年跑腿送信的老鳏夫的门,将一卷东西和几枚攒下的铜钱塞进他手里。

老哥,帮个忙。她声音沙哑,眼底布满血丝,送去京城,给……能给陛下看到的地方。

老鳏夫捏着那卷粗布,看着她前所未有的憔悴而决绝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重重点点头,什么也没问,将布卷揣进怀里,转身就消失在了晨雾里。

曹寡妇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她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有等。等那把悬在头顶的、来自宫廷最深处的刀,是否会落下。

几天后,那卷沾着新丰尘土和一個母亲绝望气息的粗葛布,通过某种隐秘却高效的渠道,越过重重宫闱,被径直送到了御前。

刘三,不,皇帝,正在批阅奏章。当他展开那卷粗劣的葛布,看到上面那些歪扭、稚拙、却力透布背的字迹时,眉头瞬间拧紧。

那不是奏章,甚至不算一封信。没有格式,没有敬语,只有最直白的呼喊,混杂着错别字和涂改的痕迹:

刘三:飞儿才八岁。他晚上怕黑,睡觉要攥着我衣角。他吃不惯太油的东西,吃了闹肚子。他认字是我教的,认得不好,你别笑话。宫里的人再好,不是他娘。她们不会知道他夜里爱踹被子,不会知道他膝盖上有个胎记,不会知道他怕打雷声。你别让人拦着我不见他。我不争别的,就争这个。你要不答应,那旨意我就算抗了,这条命你随时拿去。曹娥。

没有哀求,没有眼泪,只有事实,和一个母亲摆出的最后底线——你可以拿走一切,但休想拿走我见儿子的权利,除非我死。

皇帝的手指捏着那粗糙的布卷,捏得死紧。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女人,在昏暗的油灯下,如何费力地、固执地写下这些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榨干她骨血里最后的力气。

他久久地盯着那片葛布,目光晦暗不明,突然眼角里又流出泪来,殿内香炉青烟袅袅,寂静无声。

最终,他猛地将葛布拍在御案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侍立的宦官吓得一哆嗦。

传朕口谕。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齐王年幼,需生母抚育。特许曹氏随子就国,入住齐王宫。一应供给,依王室母例。非朕亲诏,任何人不得擅阻其探视教导齐王。此前遴选太傅之议,作废。

口谕很快传出宫闱,自然也传回了新丰。

当那老鳏夫气喘吁吁地将消息带给曹寡妇时,她正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

她听完,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走进酒馆。

过了一会儿,她搬出那盏许久未用的、写着她姓氏的旧灯笼,慢悠悠地,将它挂在了屋檐下。

五、

皇帝的口谕像一道铁幕,骤然斩断了伸向齐国的无数双无形之手。京城的暗流在新丰这潭死水表面激起的涟漪,也渐渐平息。遴选太傅之议戛然而止,刘夫人椒房殿内的瓷器换了一批,宫人们行走的脚步都放得更轻。

曹寡妇赢了,用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的方式,保住了她靠近儿子的权利。

齐国来的车驾和仪仗再次停在了酒馆门口,比上一次更加恭敬,却也更加疏离。为首的宦官宣读完准许随子就国的口谕,便垂手躬身,等着曹夫人启程。

没有欢呼,没有庆幸。曹寡妇只是沉默地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的粗布衣服,和儿子小时候穿旧的一件小褂。

她环视了一圈这间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酒馆,目光掠过每一个被擦拭得发亮的酒坛,每一道熟悉的裂缝,最后,落在角落里那卷蒙尘的明黄圣旨上。

她走过去,没有看它,只是用脚将它往更深的角落踢了踢,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

然后,她拉开门,走了出去,没有回头。那面写着曹字的旧灯笼,在秋风里孤零零地晃着。

齐王宫恢弘而冷清。朱漆高墙,琉璃碧瓦,回廊曲折望不到头。宫人们穿着统一的服饰,低着头,迈着细碎的步子,说话轻声细语,脸上带着格式化的恭敬。一切都规整、华丽,却像一张精心绘制、没有温度的工笔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