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倔强的曹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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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7页)

齐王宫恢弘而冷清。朱漆高墙,琉璃碧瓦,回廊曲折望不到头。宫人们穿着统一的服饰,低着头,迈着细碎的步子,说话轻声细语,脸上带着格式化的恭敬。一切都规整、华丽,却像一张精心绘制、没有温度的工笔画。

刘飞,如今的齐王,被裹在这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富贵里,像一株被强行移植的幼苗,蔫蔫的,带着惶恐和不适。华丽的王袍束缚着他的手脚,繁琐的礼仪让他头晕眼花,那些陌生的、时刻环绕着他的宫女宦官,让他无所适从。他唯一熟悉的,只有母亲。

曹寡妇被安置在王府深处一处僻静的院落。供给确是依了王室母例,衣食住行,无不精致。但她依旧穿着自己带来的粗布衣服,吃着简单的饭食,对送到眼前的绫罗绸缎、珍馐美味视若无睹。

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儿子的寝殿里,沉默地看着宫人伺候他起居,在他课业间歇时,递上一杯温水,或用那粗糙却熟悉的手,替他捋一捋被金冠压乱的头发。

她的存在,与这王府的格调格格不入。她不会说漂亮话,不懂任何规矩,眼神直接而冷硬,看那些训练有素的宫人如同看木头。宫人们表面恭敬,背后却难免窃窃私语,称她为那个乡下婆子,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轻蔑。

刘飞起初极度依赖母亲,夜里甚至要悄悄跑到母亲榻上才能安睡。但渐渐地,王府的规矩、师博的教导、周围人无声的影响,像水滴石穿。

他开始意识到王爷身份意味着什么,开始隐约明白母亲的不同会带来什么样的目光。他依然亲近母亲,却不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扑进她怀里撒娇,言行间,多了几分属于王族的、生涩的矜持。

曹寡妇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不说什么,只是看着儿子的眼神里,多了更深沉的寂寥。她依旧固守着他,像一头沉默的母兽,守卫着最后一块领地,尽管这块领地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慢慢蚕食。

时光在雕梁画栋间无声流走。关于京城的消息,偶尔会像秋风一样,零星吹入代国。

皇帝的身体似乎不大好了。朝中风波暗涌,围绕着太子之位,戚夫人的儿子如意呼声渐高。又有消息说,陛下旧伤复发,性情愈发暴戾多疑。

这些消息传到曹寡妇耳朵里,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擦拭儿子用过的杯盏时,动作会停顿片刻,望着窗外北方天空,眼神渺远空茫,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那一日。

沉重的丧钟声,从京城方向,穿透千山万水,一声接着一声,缓慢而压抑地传来,震动了整个齐国。王府上下瞬间缟素,哭声震天。

皇帝,驾崩了。

刘飞穿着孝服,跪在灵堂里,小小的身子在宽大的麻衣里显得更加瘦弱,脸上满是懵懂的悲伤和恐惧。他已经知道死是什么意思,知道那个只见过几面、威严无比的父皇,再也回不来了。

曹寡妇没有哭。她甚至没有换上孝服,依旧是一身粗麻灰衣,站在灵堂最不起眼的角落,像一根钉死在阴影里的木桩。

她看着儿子哭泣的背影,看着满堂飞舞的纸钱和香烛烟雾,眼神干涩,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丧钟敲响的,只是一个与她全然无关的陌生人。

只有在她偶尔抬眼,望向京城方向时,那深不见底的瞳孔最深处,才会极快速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恨意最终落空的茫然,又像是一段纠缠入骨、如今却被强行斩断的孽债留下的空洞痛楚。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如同错觉。

大丧过后,新帝登基。吕后的铁腕很快显现。戚夫人及其子如意的下场惨不堪言,消息被严密封锁,但血腥味还是隐隐透出宫墙,令各地诸侯王人人自危。

齐国在这片肃杀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新帝对这位年幼且母亲出身微贱的弟弟,似乎并无多少忌惮,但也绝无亲近之意。齐国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偏远冷僻之地,无人问津。

刘飞在战战兢兢中慢慢长大,在母亲沉默却寸步不离的守护下,在王府属官的教育下,逐渐适应了他的王爵身份。

他变得稳重、谨慎,习惯了宫廷的规则,也习惯了母亲永远沉默而固执地存在于他生活的背景里。

他依旧孝顺,给予母亲一切物质上的尊荣,但童年那种毫无隔阂的亲密,早已被宫墙和岁月消磨得只剩下规矩和责任。

又过了许多年,连吕后也病逝了。朝廷风云变幻,齐国却依旧偏安一隅。

曹寡妇老了。头发彻底白了,腰背也不再挺直,那双曾经黑沉锐利的眼睛,也变得浑浊。她依旧住在那个僻静的院落,拒绝一切过分的伺候,生活简朴得令人侧目。

她最大的活动,便是每日拄着杖,走到王府最高的那处角楼上,向着新丰城的方向,望上一会儿。谁也不知道她那昏花的老眼还能不能看清什么,但她雷打不动。

直到一个寒冷的深秋,她病倒了,来势汹汹,药石无灵。

刘飞,这个已长成一个沉默温和的青年王爷跪在母亲榻前,握着母亲枯瘦的手,眼圈泛红。

曹寡妇呼吸微弱,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嘴唇嗫嚅着。

刘飞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娘,您说什么儿子听着……

他听到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酒旗……旧灯笼……别……让人摘了……

刘飞的眼泪瞬间涌出。他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哽咽着:娘,放心……儿子……儿子记得……都给您留着……

曹寡妇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她那浑浊的眼里,忽然透出一点极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光,像是穿透了数十年的时光,看到了什么别人看不到的景象。

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艰难地往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类似嘲讽又类似释然的弧度。

然后,那点光熄灭了。

她的手,在儿子手中,轻轻一滑,垂落下去。

齐王太夫人曹氏,薨。

葬礼按礼制举办,不算隆重,但也无人敢怠慢。刘飞为母亲守孝,哀痛沉默。

又一年春天,新丰城早已物是人非。那间曾轰动一时的酒馆,早已破败不堪,屋檐坍塌,只剩几面土墙倔强地立着,提醒着人们一段早已被淡忘的往事。

唯独屋檐下,那盏写著曹字的旧灯笼,经历多年风吹雨打,颜色褪尽,纸面破损,却不知被谁,或许是被哪个记得旧事又心生唏嘘的老人,用新的竹篾和油纸细细加固过,依旧孤零零地挂在那里。

春风拂过,它轻轻摇晃,里面的烛台早已冷透,蒙着厚厚的尘。

像一个永不屈服、却又沉默无言的魂灵,固执地守望着这片早已改天换地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