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页)
空气仿佛凝固了。天使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
曹寡妇像是没听见,只是拉着儿子的手,站了起来。她的目光越过天使,越过那些官员,投向很远的地方,空茫一片。
曹夫人天使的声音带上了几分不悦和催促。
曹寡妇终于收回目光,看了那天使一眼,眼神平静得可怕。她开口,声音干涩,却清晰地说道:
民妇,领旨。
只有领旨。
没有谢恩。
仿佛接下的不是光耀门楣的恩赏,而是一道冰冷彻骨的判决。
天使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但他无法强迫一个妇人对皇帝的封赏必须感恩戴德,尤其这妇人还是齐王生母。他只能冷哼一声,将圣旨重重放到她手中,拂袖转身,对着随从官员呵斥:还不快伺候齐王殿下更换王服,准备车驾!
场面顿时忙乱混乱起来。宫人捧着华丽的王服和金印围向茫然的刘飞。
曹寡妇被挤到了一边,手里握着那卷沉甸甸、明晃晃的圣旨,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些人将她儿子包围,脱下他身上的粗布衣,换上锦绣王袍。那小小的身影被裹在过于宽大华丽的服饰里,显得更加瘦弱和不知所措。
她忽然向前走了几步,拨开那些宫人,蹲下身,仔细地、默默地替儿子整理了一下歪掉的衣领,系好腰间的绦带。她的动作很慢,很轻柔,手指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刘飞看着母亲,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小声问:娘……我们要去哪很远吗酒馆怎么办
曹寡妇没有回答,只是最后用力握了握儿子的小手,然后站起身,退开,再次变成了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车驾准备好了,骏马华盖,侍卫肃立。
刘飞被宫人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马车。他频频看向母亲,眼里噙满了泪水,却咬着嘴唇不敢哭出来。
曹寡妇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脚下生了根。风吹起她灰扑扑的裙摆和鬓角的白发,她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直到儿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华贵的车舆里,直到车帘放下,直到车队开始移动,辘辘远去……
她依然站着,像旷野里一棵被遗忘的枯树。
围观的人群带着唏嘘和议论渐渐散去,官员们也各自离开,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空寂。
不知过了多久,曹寡妇才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卷刺目的明黄绢帛。
她猛地将它紧紧攥住,攥得指节发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捏碎。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那间骤然变得无比空旷、无比冰冷的酒馆。
哐当一声,她将那卷象征着无上荣宠的王命圣旨,随手扔在了堆满空酒坛的角落里,如同扔一件碍事的垃圾。
尘埃轻轻扬起。
四、我就是要见儿子
齐王的仪仗消失在官道尽头,卷起的尘土尚未落定,新丰城看热闹的人群却已嗅到了新的风向。
皇帝亲封的齐王,哪怕生母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寡妇,那也是龙种,是真正的天潢贵胄。那间破败的酒馆,一夜之间,在众人眼中镀上了一层复杂而微妙的光泽——敬畏、好奇、以及毫不掩饰的功利算计。
封王次日,酒馆那扇被踹坏后勉强修补的门板,竟在清晨被叩响了。不再是往日熟客大大咧咧的推门,而是带着几分迟疑和小心翼翼的轻叩。
曹寡妇拉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本地县丞的夫人,穿着簇新的绸衫,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手里拎着个精美的食盒。
曹……呃,曹夫人,县丞夫人舌头打了个结,迅速改了口,笑容更盛,听闻昨日大喜!真是……真是天大的福气啊!妾身特备了些粗陋点心,给夫人道贺,夫人千万别嫌弃……
曹寡妇挡在门口,没让她进去的意思,目光落在食盒上,又移回那夫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必。小店粗陋,放不下精细东西。
县丞夫人脸上的笑僵了僵,强撑着:夫人这是哪里话,如今您可是齐王殿下的生母,金尊玉贵……
齐王是齐王,我是我。曹寡妇打断她,声音干巴,酒馆照旧只卖酒,不接待贵客。夫人请回。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便径直关上了门板,将那尴尬的笑容和精致的食盒一同隔绝在外。
这仅仅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这间孤零零的酒馆仿佛成了新丰城最炙手可热之地。县令、乡绅、甚至邻县有头有脸的人物,车马络绎不绝。带来的礼物从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到田产地契,五花八门,价值不菲。
门槛几乎被踏破。
但曹寡妇像是瞎了聋了。任凭门外车马喧阗,说客盈门,她只固守着她那一方小小的柜台。礼物一律原封不动扔出去,访客一律冷脸拒之门外。若有人纠缠,她便抄起墙角的扫帚,也不说话,只冷冷盯着,直到对方讪讪退走。
她甚至在那面破酒旗旁边,又挂了块歪歪扭扭的木牌,用烧火炭写了几个大字:只卖酒,不攀亲。
炭黑色的大字,像她的人一样,又倔又硬,毫不通融。
人们背后骂她给脸不要脸、穷骨头贱命、活该守寡,却又不得不忌惮她身后那若隐若现的帝王阴影和远在齐国的亲王儿子,不敢真的用强。
热度慢慢降下来,酒馆重又变得冷清,甚至比以往更甚——寻常百姓也不敢来了,生怕沾惹什么是非。只有秋风依旧,吹得酒旗和那块黑炭木牌啪啪作响。
然而,新丰城的冷清,挡不住来自京城的暗流。
未央宫深处,椒房殿内香气馥郁却沉闷。刘夫人斜倚在锦榻上,听着心腹宦官低声禀报新丰传来的消息,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凝着一层寒霜。
……东西都扔出来了话也一句没递进去她声音娇柔,尾音却带着尖利的钩子。
是,夫人。那贱妇油盐不进,嚣张得很!仗着……仗着生了儿子,简直目中无人!宦官添油加醋,将曹寡妇的拒斥形容得更加不堪。
刘夫人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轻轻划过光滑的榻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