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页)
曹娘子,别来无恙啊
曹寡妇擦拭的动作停都没停,眼皮也没抬一下。
那管家似早料到如此,也不在意,自顾自说下去,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优越:奉我家夫人之命,特来探望曹娘子。夫人心善,念你孤儿寡母生计艰难,这些许薄礼,且收下度日吧。
他挥挥手,健仆将礼盒重重放在地上,发出闷响,显然分量不轻。
夫人还说,管家微微提高了声调,三角眼里闪烁着恶毒的光,过去些陈年旧事,就不必再提了。陛下如今贵为天子,圣誉重于泰山。有些不该存的心思,不该有的念想,曹娘子是个聪明人,趁早自己断了干净。安安分分守着你这小店,还能得个善终。若不然……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毒蛇信子般扫过曹寡妇毫无表情的脸,又扫过那两桌噤若寒蝉的客人,意有所指地冷笑一声:……这世间啊,意外总是多的很。莫要到时候,哭都找不着坟头!
赤裸裸的威胁,裹着夫人的善意,像脏水一样泼过来。
角落里一个年轻气盛的小贩听得气愤,刚想站起身,却被同伴死死按住,示意他莫要惹祸上身。
店内死寂,落针可闻。只有曹寡妇手里那块粗麻布摩擦陶坛表面的声音,沙,沙,沙……单调而固执。
那管家等了片刻,不见任何回应,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脸上有些挂不住,冷哼一声:东西搁这儿了,话也带到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就要带人离开。
拿走。
两个字,干涩,冰冷,像石头子砸在地上。
管家脚步一顿,难以置信地回头。
曹寡妇终于停下了擦拭,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直直地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她的东西,拿走。地方窄,别脏了我的地。
你!管家脸瞬间气成猪肝色,指着她,你别给脸不要脸!这可是刘夫人……
我不管是谁的东西。曹寡妇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人,我的地方,我说了算。滚。
一个滚字,彻底点燃了管家的怒火。他在刘夫人面前得脸,何时受过这等乡野村妇的羞辱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尖声骂道:好个泼贱货色!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真以为爬过龙床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宫里贵人碾死你,比碾死只蚂蚁还容易!你那个小野种……
话音未落!
一个黑影带着风声猛地砸过来!
啪嚓——!
一声脆响!那管家嗷一嗓子惨叫,捂着脸踉跄后退,指缝间顿时流出鼻血。砸中他的,是曹寡妇刚才擦拭的那个厚重的陶土酒坛盖子,在地上摔得粉碎。
曹寡妇仍站在柜台后,手里不知何时又摸到了一个空酒坛,五指紧扣着坛口,手背上青筋暴起。她整个人的气息都变了,不再是麻木的石头,而是一把瞬间出鞘的、寒光凛冽的刀,眼神凶狠得像要活撕了对方。
你再骂我儿子一句试试。她声音低哑,从喉咙深处逼出来,带着一种亡命徒般的狠绝,看看今天谁先死在这儿。
那几个健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曹寡妇身上迸发出的骇人气势震住,一时竟不敢上前。
管家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又惊又怒又怕,指着曹寡妇,色厉内荏地尖叫:反了!反了!你给我等着!等着!
他生怕那疯女人再扔出什么,不敢再多留,在一片狼藉和角落里客人惊骇的目光中,带着人连滚爬爬地逃了出去,连那两盒薄礼都忘了拿。
酒馆内再次死寂。
曹寡妇仍保持着那个姿势,紧绷得像一块石头,胸口剧烈起伏,眼里嗜血的凶光慢慢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空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她缓缓放下酒坛,发出沉闷的一声。
那两桌客人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悄悄放下酒钱,猫着腰溜走了。
店内空了下来,只剩下地上破碎的陶片、孤零零的礼盒,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戾气。
曹寡妇慢慢走出柜台,蹲下身,看着那些碎片,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尖锐的断面。良久,她拿起笤帚,默默地将碎片扫拢,倒进墙角垃圾堆里,仿佛扫去的只是一些寻常尘土。
然后,她走到那两盒礼盒前,看也没看里面是什麽,直接一手一个,费力地拖到门口,毫不犹豫地、一件件扔到了外面的大街上。锦缎、珠宝、甚至一些珍贵药材,散落一地,引来远处几个乞丐和孩童惊疑不定的张望。
她站在门口,秋风吹起她额前散落的发丝,目光越过那些刺眼的财物,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几天后,真正的天使到了。
这一次,仪仗齐全,黄门宣旨,肃穆威严,再无半点轻慢。新丰县令等一干地方官员都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围观的百姓跪了满街。
明黄的绢帛展开,尖细的嗓音拖着长调,诵读着骈四俪六的华丽辞藻。天恩浩荡,念及皇嗣流落民间,陛下仁德,特册封皇子刘飞为……齐王,封地齐国。赐王服金印,即日启程就国。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金色的锤子,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敲打在跪伏于地的人们的心头。
齐王!
虽然不是太子,却是实打实的亲王!一步登天!泼天的富贵!无数道羡慕、嫉妒、敬畏的目光,投向那跪在天使面前,穿着粗布衣服、瘦瘦小小的孩子刘飞,以及他身边,同样跪着,却脊背挺得笔直的母亲。
曹寡妇听着那些她听不懂也不想懂的封赏。,她只知道,那把悬着的刀,终于落下来了,不是要他们的命,而是要夺走她的儿子。
圣旨读完,天使合上绢帛,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齐王殿下,曹夫人,领旨谢恩吧。
周围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等着听那一声感恩戴德、光宗耀祖的谢陛下隆恩。
刘飞似乎被这阵仗吓住了,小脸发白,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母亲。
曹寡妇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了一张僵硬的面具。她拉着儿子,规规矩矩地磕了一个头。
然后,是一片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没有说话。没有谢恩。
空气仿佛凝固了。天使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