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页)
时间变得黏稠而缓慢。膝盖从最初的刺痛渐渐麻木,再到后来,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里面反复穿刺。腰背僵硬得像一块随时会断裂的木板,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牵扯出难耐的酸胀。
额角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滴在滚烫的青石板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旋即又被无情地烤干。我死死咬着牙,下颌绷得紧紧的,舌尖尝到的是自己唇齿间咬破的血腥味,咸涩而腥甜。
掌心里,紧紧攥着刚才情急之下从袖袋里摸出的一方素色丝帕。丝帕柔软,却被我狠命地攥着,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都灌注进去,狠狠拧碎!指甲隔着薄薄的丝帕,深深陷入掌心嫩肉,几乎要嵌进骨头里。那尖锐的痛楚成了此刻唯一的支撑,是麻木躯壳里唯一能清晰感知的刺激。
花墙缝隙里生着一簇不起眼的野草,被烈日晒得蔫头耷脑。一只小小的蚂蚁,正沿着草茎奋力向上爬行,试图越过那道对它而言如同天堑的砖石缝隙。纤弱,渺小,却又带着一股令人心惊的顽强。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蚂蚁身上。
两个时辰罚跪
不!这绝不仅仅是惩罚!这是苏承林随手抛下的一根钉子,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最残忍的方式向我、向所有人宣告:他的一句话,就能轻易碾碎一个尚书府小姐的尊严!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传言不可尽信,就能将我多年苦心经营的名声踩入泥淖!他漫不经心的一次惩戒,就能让我在长公主府的宴会上,跪在这仆役往来的尘埃之地!
凭什么
就凭他是皇子!是天底下最有权力的那群人之一!
陆明远敢肆无忌惮地维护赵廷晚,不顾两家颜面,不念旧情,是因为他背后站着掌兵的将军府!
赵廷晚敢在长亭郡主面前如此嚣张跋扈,视礼法如无物,是因为她仗着军功在身!二皇子苏承林敢如此折辱我,甚至无视长亭郡主的身份,只因为他生在皇家,手握生杀予夺之权!
权势!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淋漓的鲜血和刺鼻的焦糊味,狠狠烫进了我的灵魂深处!比膝盖下滚烫的青石更灼人,比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更疼痛!它不再是书页上冰冷的词语,不再是父亲书房里模糊的博弈,它成了此刻浸透我全身的屈辱、寒冷和无边无际的恐惧!
原来在这京城,在这煌煌天日之下,所谓家世、教养、名声、才情,在真正的权力面前,都是如此不堪一击!如同那野草,一阵稍大的风便能摧折。
想要立住想要不被人随意揉捏想要那林惠晚三个字不再轻易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料谈资
那就必须去抓住权力!抓住那足以碾压一切、改写一切的力量!去攀附那最高的枝头!
心口那团被屈辱和冰冷压住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被这残酷的认知彻底点燃!它疯狂地燃烧起来,烧尽了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天真,烧尽了那些闺阁少女不切实际的幻想。那双跪在尘埃里的眼睛,死死盯着青石板粗糙的纹理,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坍塌,又在灼灼烈焰中重新凝结成型,坚硬、冰冷,泛着孤注一掷的寒光。
既然这世间最冷酷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既然温柔良善换来的只有践踏,既然命运不肯给我安稳……那么,我林惠晚,就自己去争!去夺!
要嫁,就嫁这天下最最尊贵的男人!
我要站在最高的地方!高到足以俯视今日所有轻贱我、折辱我的人!高到足以让苏承林之流,再不敢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我!高到足以让整个京城都记住,林惠晚的名字,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面团!
那跪着的两个时辰,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磨盘,缓慢而坚定地碾磨着我过去的认知和软肋。当宫人终于冷硬地宣布时辰已到,可以起身时,我的双腿早已失去了知觉,麻木僵硬得不属于自己。在贴身丫鬟含泪的搀扶下,我几乎是半靠着她,才勉强从冰冷刺骨的地上拔起身体,每一步挪动都伴随着钻心的刺痛和肌肉撕裂般的僵硬。
回到尚书府,母亲惊惶失措地扑上来,看着我一瘸一拐、脸色惨白、裙摆膝盖处一片狼藉的模样,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父亲林衍下朝回来,闻讯赶来,素来沉稳的脸上也布满了阴云和压抑的怒火。他站在我的闺房外间,背对着我,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良久,才发出一声沉重得仿佛能砸进人心底的叹息。
晚儿……是为父……无能。那声音里,是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在权力面前无能为力的挫败。
我靠在柔软的锦榻上,任由丫鬟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帕子敷着红肿青紫的膝盖。掌心那道被自己掐出的月牙形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我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翻滚的情绪。
父亲呜呜~~~。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凄惨的哭泣,此事……原也怪不得父亲。是女儿……言语有失,惹了二殿下不快。
林衍猛地转身,眼中是痛惜和错愕:晚儿!你……
爹爹,我抬起头,努力对他扯出一个安抚的、甚至带着点歉意的浅笑,女儿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如此莽撞。那笑容乖巧得近乎完美,心底却是一片冰封的死寂。莽撞不,我只是终于看清了这盘棋的规则。
母亲忧心忡忡,变着法儿地送来各种滋补品和祛瘀的药膏,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宽慰:晚儿莫怕,天塌不下来……那陆家,哼!如此不知礼数、不念旧情的人家,早看清了也是好事!娘和你爹定会为你寻一门千好万好的亲事!
父亲林衍和兄长林璟的书房,灯火常常亮至深夜。我偶尔借着送夜宵的名义靠近,能听到里面压抑而焦灼的议论。关于二皇子苏承林突然发难的真正目的,关于陆家暧昧不明的态度,关于赵廷晚背后可能牵扯的势力,以及……这场风波之后,林家在上京城权力格局中微妙而尴尬的处境。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气息。
这些都印证了我心中的判断。林家在权力场中,岌岌可危。
当膝盖上的青紫终于褪去,留下淡淡的黄痕时,父亲在一个夜晚,带着如释重负又夹杂着某种复杂情绪的神情来到我房中。他挥退了丫鬟,坐在我对面的紫檀木玫瑰椅上,斟酌着开口:
晚儿,膝盖可好些了他目光扫过我的腿。
劳爹爹挂心,已经大好了。我温顺地回答。
嗯。林衍点点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似乎在组织措辞,陆家那头……算是彻底了结了。你母亲说得对,此非良配。这几日,为父与你母亲也商议了,也托了几位知交旧友暗中留意。他顿了顿,声音温和了几分,为父看中了翰林院掌院学士家的嫡次孙,姓周。那孩子年方十九,去年秋闱中了举人,性情温厚,才学也颇得他祖父真传,前途可期。周家是清流门第,家风严谨,人口也简单……晚儿,你看如何
母亲也在一旁附和,柔声道:是啊晚儿,周家公子我们都悄悄打听过,是个知冷知热、踏实的性子。那周家门第虽不如陆家煊赫,但也算清贵安稳,必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静静听着,脸上始终挂着柔软而恭顺的微笑,仿佛一个真正听从父母之命、对未来夫婿充满羞涩期待的闺中女儿。待父母说完,我用指尖轻轻捏着袖口精致的缠枝莲纹,声音低而清晰:爹娘为女儿费心筹谋,女儿感激不尽。周公子……听起来确是良配。
林衍和夫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欣慰之色。
只是……我抬起眼帘,目光清澈地看向他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犹豫和恳求,女儿经此一事,心中……还有些后怕。婚姻大事,终究关乎一生,女儿……还想再看看,多思量些时日,可好
我的姿态放得极低,语气温软,带着劫后余生的楚楚可怜和对父母权威的全然依赖。林衍眼中最后那点疑虑也消散了,他大手一挥:自然!自然!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是该慎重!急不得!你且安心,爹娘必为你好好把关!
父母又宽慰了我几句,方才离去。房门轻轻合拢的瞬间,我脸上那层温顺依赖的薄纱瞬间褪去,只剩下浸骨的冷静。
周家翰林清流安稳度日
不!
那绝不是我要的终点。我要的是那九重宫阙之巅的凤座,是足以碾碎一切屈辱的无上权柄!我要那苏承林,终有一日,跪在我的脚下!
我铺开一张素白宣纸,研了墨,细细描画。选谁
太子名分最正,势力最盛,看似是绝佳的选择。可太子妃母族显赫,手段凌厉。东宫早已铁板一块,我贸然挤进去,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做个得宠的侧妃,却要永远活在太子妃的阴影之下,仰人鼻息。那些太子一党弹劾父亲的折子还历历在目,这条路,无异于饮鸩止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