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赵副将此言差矣。我微微歪头,眼神天真地在她和陆明远等人身上转了转,我等闺中女子,虽无副将那般豪情壮志,却也深知将士保家卫国、舍生忘死之不易,心中唯有敬重,怎敢有丝毫轻慢之心
顿了顿,我脸上的困惑加深,目光纯然地投向赵廷晚搭在陆明远臂膀上尚未完全收回的手,语速放慢,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直白:只是……赵副将方才与诸位公子那般亲密无间,举手投足浑若天生……嗯……手足兄弟一般,倒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呢。原来边关军营之中,同袍情谊竟是这般……不拘小节,视男女大防若无物么这……倒与我们京中闺阁所闻所习,迥然不同呢。
话音落下,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下一息,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
噗嗤……不知是谁第一个忍不住,一声压抑不住的轻笑清晰地响起。
随即,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低低的议论声、窃笑声、恍然大悟般的感叹声,如同水波般迅速荡漾开来:
哎呀,林小姐不说我还没细琢磨……这赵副将刚才那动作,可不就是……
何止动作,那姿态,那语气,可不就是拿自己当男儿了么难怪……
啧啧,原来是军营里混久了,把自己当男儿了怪不得……
这……这也太失体统了!就是亲兄弟,到了年纪也该避嫌啊!
是啊是啊,林小姐说得对,这不拘小节,未免也太过了……
贵女们眼中闪烁的,不再是惊惧和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轻蔑、了然与优越感的复杂光芒。目光如同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向赵廷晚。方才她那番轻蔑将士的诛心之论营造出的压迫感,瞬间被这番关于男女大防、雌雄莫辨的尖刻讽刺击得粉碎!
赵廷晚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那抹张扬的恣意被猝不及防的难堪所取代。她可以理直气壮地骂别人轻视将士,却无法反驳这直指她女性身份与行为失当的软刀子!她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动作却僵硬无比,眼神又惊又怒,死死瞪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惠晚!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喝自身侧响起。
陆明远猛地一步跨出,高大的身形带着一股战场养成的煞气,瞬间隔开了我与赵廷晚。他英俊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阴云,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维护,狠狠刺向我。
廷晚性情直爽,磊落光明,绝非你这般闺阁女子可以妄加揣测!他声音低沉,透着冷意,她为国立功,出生入死,岂容你在此搬弄是非,暗指她不男不女林惠晚,你平日那些小性子,无伤大雅也就罢了,今日这般刻薄无状,辱及有功将士,岂是大家闺秀所为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将赵廷晚捧上为国捐躯的高台,反手就将我打成了嫉妒刻薄、不知轻重的小女子。周围的议论声为之一滞,一些贵女脸上的表情也微妙起来。
我心头一股邪火猛地窜起!陆明远!我与他曾有议亲之谊,他非但不念半分旧情,此刻为了维护这个让他和整个陆家都沦为京城笑柄的女人,竟如此颠倒黑白,当众斥责于我!灼
热的羞愤和冰冷的恨意交织着冲上头顶。我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痛楚逼退眼底瞬间涌上的水汽,抬起下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那双充满指责的眼眸。
陆小将军!我的声音不再刻意维持温婉,清亮中还带着一丝因激愤而产生的微颤,我几时辱及赵副将的功勋她为国杀敌,浴血疆场,我敬之重之!我说的是事实!
我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竖起耳朵的贵女,最后落回陆明远那张因怒气而紧绷的脸上,语速加快,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
事实就是,赵副将在你等男子面前,勾肩搭背,言笑无忌,行止不避男女之别!此乃众目睽睽!
我一字一顿,声音越发清冷,我不过是指出这与我等闺阁所受教养不同之处,何来搬弄何来辱及陆小将军如此激动,莫非觉得赵副将这般举止,才是理所应当才是合情合理才是整个上京城的名门闺秀都该效仿的榜样不成还是说……
我微微停顿,目光在他和赵廷晚之间意味深长地一转,陆小将军觉得,只要沾了‘同袍情谊’四个字,便可不论身份、不顾体统、不顾礼法规矩,一切随心所欲了若真如此,那我倒真要叹一句,边关的风沙,果然能吹得人忘了本分!
你——!陆明远被我这一连串夹枪带棒、连消带打的质问逼得脸色铁青,额角青筋都微微鼓起。他显然没料到平日里看着温软无害的我,言辞竟如此犀利刁钻。
好个伶牙俐齿的林家小姐。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玩味的声音,不高不低地插了进来,却像带着无形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议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棵开得正盛的垂丝海棠树下,斜倚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他一身银白色暗云纹锦袍,腰间束着玉带,身姿挺拔修长。手执一柄乌木洒金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容貌是极好的,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里,此刻盛着的,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冰冷的嘲弄。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目光如同凝实的冰针,穿透纷扰的人群,精准地落在我身上。正是当朝二皇子,苏承林。
他那句伶牙俐齿不知是褒是贬,但紧接着的话,却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下:素闻史部尚书林大人治家严谨,教女有方,府上大小姐更是出了名的温婉典雅,知书达理。今日一见……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在我因方才激烈辩驳而微红的脸颊和略显急促起伏的胸口掠过,唇角的讽刺加深,呵,看来这传言,终究是不可尽信呐。
轻飘飘一句温婉典雅传言不可信,瞬间将我方才所有的据理力争、所有的愤懑不甘,都钉死在了失仪、无状、名不副实的耻辱柱上!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方才还低声议论的众人霎时噤若寒蝉。贵女们纷纷垂下眼睑,不敢再看我。陆明远脸上露出一丝快意和解气。赵廷晚更是撇了撇嘴,眼神里全是幸灾乐祸。
长亭郡主犹在气头上,她本就对二皇子没什么好感,此刻见他落井下石,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不管不顾地扬声道:二殿下此言何意林小姐仗义执言,何错之有难道被人当众污蔑还要忍气吞声还是说,只有那等惺惺作态、虚与委蛇,才合了二殿下口中的‘温婉典雅’
苏承林眉头微蹙,显然没料到长亭郡主会如此直接地顶撞他。他眼中寒光一闪,手中摇动的折扇啪地一声合拢,声音陡然转冷:郡主慎言!当众顶撞皇子,辱及宗室,你眼中可还有规矩尊卑
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我和郡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林惠晚言语失当,冲撞有功将士在先,长亭,你顶撞皇子在后!此风断不可长!
他手中合拢的折扇朝一旁侍立的宫人方向一指,声音冷硬如铁石:去,带林小姐到西苑花墙那边,跪着好好思过!跪足两个时辰,让她清醒清醒!至于郡主……回府闭门思过三日!此事,本皇子自会禀明长公主殿下!
两个面色肃穆、身材健硕的宫人立刻应声上前。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西苑花墙那里是临近后厨马厩的地方,人来人往,灰尘仆仆!当众罚跪两个时辰这无异于将我的脸面撕下来,扔在地上任人践踏!
长亭郡主气得浑身发抖还要再争辩,却被身边的嬷嬷死死拉住,低声劝说着。她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愧疚。
我脑中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周围所有的目光,有怜悯,有嘲弄,有幸灾乐祸,都像无数根芒刺,扎得我体无完肤。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几乎要将我吞噬。
林小姐,请吧。宫人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尖锐的痛感勉强拉回一丝神智。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一股铁锈般的腥味在口中弥漫开。不能哭!绝不能在这里落泪!
我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背脊。视线低垂,只盯着脚下光可鉴人的青石板缝隙。什么温婉典雅,什么贤淑知礼,此刻都成了最可笑的面具!我一步步,跟着宫人,在无数道如同实质的目光注视下,走出水榭,穿过回廊,走向那专为惩戒而设的西苑角落。
暮春的风,带着暖意吹拂着园中的花香。可吹到我脸上,却像裹着冰碴子,刮得人生疼。
西苑花墙旁。青石板坚硬而冰冷,透过薄薄的春衫料子,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初夏的阳光算不上酷烈,但毫无遮挡地晒在头顶、脖颈上,很快就蒸出了一层薄汗,黏腻腻地糊着皮肤,难受至极。
花墙另一侧,是通往马厩和仆役院落的小路,脚步声、压低的说话声、搬运物品的碰撞声、甚至还有隐约的牲口气味,不时地传来。每一个经过此处的人,无论洒扫的粗使婆子,还是送东西的低等小厮,目光都会有意无意地扫过我跪着的身影。那些目光,好奇的、诧异的、同情的、甚至带点看热闹的兴味……像无数只细小的蚂蚁,密密麻麻地爬在皮肤上,啃噬着尊严。
时间变得黏稠而缓慢。膝盖从最初的刺痛渐渐麻木,再到后来,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里面反复穿刺。腰背僵硬得像一块随时会断裂的木板,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牵扯出难耐的酸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