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班车(第3页)
额前的碎发被晨露打湿,一缕缕贴在额头上,带着冰凉的潮气。
他抬起头时,眼角的细纹里还凝着水珠,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感激,又掺着几分无奈:“大爷,我们……实不相瞒,是惹了天大的麻烦。在您这儿多待一天,就多一分连累您的风险。我们不能这么做。”
“多大的麻烦?不就是欠了高利贷,被人追着要账嘛!”赵大爷“嗤”了一声,挥着烟杆的手在半空划了个弧,烟袋锅里的火星子随着动作溅出来,落在他蓝布围裙上,烫出几个小黑点,他却浑不在意,“我在这山沟沟里活了六十八岁,年轻时跟熊瞎子抢过蜂蜜,暴雨天在岷江里捞过木头,啥阵仗没见过?还怕几个放账的龟儿子?”
金满仓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被烟味呛着了,又像是疼的。
他用指节死死抵着嘴角,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肉里,脸色瞬间褪尽血色,连嘴唇都抿成了青紫色。
咳了好一会儿,他才喘着气摆手,声音发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大爷,比那……比那严重多了,真的会要人命的。您就别留我们了,算我们求您了。”
赵大爷捏着烟杆的手猛地一抖,铜烟锅在指间晃了晃,几点火星子落在他开裂的手背上。
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只是盯着金满仓煞白的脸,又扫过温羽凡紧绷的下颌、霞姐攥得发白的指节。
堂屋里静了下来,只有灶间余烬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缓缓直起腰,把烟杆往腰后一别,沉声道:“等着。”
话音未落,他已经抓起墙角的药篓,转身就往院外走。
蓝布裤的裤脚蹭过门槛上的青苔,带起几片湿绿的碎屑,背影在晨雾里一晃,便消失在通往后山的小径上。
半个时辰后,当晨雾开始在阳光里慢慢融化时,赵大爷背着药篓回来了。
篓子里的接骨草、丹参、艾草还沾着晶莹的晨露,叶片上的绒毛看得清清楚楚,带着后山松针与腐叶的清苦气息。
他的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划了好几道被荆棘挂出的红痕,沾着点泥土,却走得稳稳当当。
一进院,他就直奔灶房,在灶台前支起那口黑黢黢的砂罐。
柴火被塞进灶膛,“噼啪”声里,火苗舔着罐底,很快就有白色的热气从罐口冒出来。
浓重的药香先是在灶房里打了个转,接着便漫过堂屋的门槛,顺着墙缝往各个角落钻,连竹椅的藤条缝里都浸满了这股味道。
“给你们备了十贴外敷的膏药。”赵大爷用根枯树枝拨弄着砂罐里翻滚的药汤,火光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明明灭灭,把那些沟壑照得愈发清晰,“再给你们写个方子,膏药用完了,照着方子去抓药,别用错了剂量。”他说着,从罐里捞出煮得软烂的草药,放在青石臼里,用木槌“咚咚”地捣着,“这方子是我年轻时跟个老神仙学的,当年我在伐木场从架子上摔下来,腰骨裂了缝,就是靠这膏药贴好的。”
温羽凡站在灶房门口,看着老人佝偻着背,把捣好的药泥摊在油纸上,又从柜里摸出个小纸包,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撒朱砂粉。
朱红色的粉末落在深绿色的药泥上,像雪落在松针上,格外显眼。
老人的动作很慢,指尖却稳得很,每一下都透着郑重。
药香越来越浓,混着柴火的烟味,在空气里酿出一种沉甸甸的暖。
温羽凡觉得喉咙发紧,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
他知道,这十贴膏药里,藏着的不只是草药的力道,还有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最实在的善意——那是比任何言语都重的恩情。
直到日头爬上东山,金色的光像融化的蜂蜜,顺着屋檐淌下来,把赵大爷的影子在泥地上拉得老长。
他将油纸包好的膏药往霞姐怀里塞,油纸边缘被草药的潮气浸得发皱,贴在掌心温温的,像揣着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热石头。
“记得啊,药得每天换,揭的时候轻点,别扯着皮肉。”他又往金满仓裤兜塞了俩烤洋芋,洋芋的热气透过粗布渗出来,在大腿上焐出两团暖,“饿了就啃,顶饿。”
金满仓被温羽凡扶着,伤腿在地上虚虚点着,忙不迭点头,疼得发颤的声音里裹着劲:“大爷放心,我指定天天换,比吃饭还准时!”
霞姐把膏药往帆布包里塞时,指尖蹭到油纸下凹凸的药块,忙接话:“我们记着呢,您这药金贵,断断不敢偷懒。”
三人挪到院门口,竹篱笆上的牵牛花刚绽开半朵紫,露水顺着花瓣往下滴。
赵大爷突然“哎”了一声,转身往鸡窝走。
鸡窝里的芦花鸡被惊得扑棱翅膀,“咯咯”叫着往角落缩,他伸手在稻草堆里扒拉,摸出五个圆滚滚的鸡蛋,蛋壳上还沾着点湿泥和细草。
“拿着。”他把鸡蛋往霞姐手里塞,鸡蛋的温度顺着指缝漫上来,带着母鸡刚卧过的温热,像攥着几颗跳动的小太阳。
霞姐连忙往回推:“大爷,这可不行,膏药和洋芋就够麻烦您了……”
“让你拿就拿着!”赵大爷的手粗得像老树皮,却稳得很,硬是把鸡蛋按进她手里,指腹蹭过她的手背,带着锄地磨出的硬茧,“路上补充些气力,总比啃干饼干强。”他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语气却不容分说,“再推,就是嫌大爷的鸡蛋糙。”
霞姐的指尖被鸡蛋烫得发颤,只好把鸡蛋小心地放进帆布包最深的夹层,和膏药、洋芋挤在一起,像是把满当当的暖意都收进了怀里。
出了大门,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
三人转过身,对着院门口的赵大爷深深鞠了一躬。温羽凡的声音有点哑:“大爷,谢谢您,我们……后会有期。”
赵大爷挥了挥手,蓝布袖口扫过门槛上的尘埃,声音被风刮得散了些:“路上小心。”
黑狗黑子蹲在他脚边,尾巴没了刚才的欢腾,慢悠悠地扫着地面,卷起细小的尘埃。
它望着三人的眼神湿漉漉的,像是蒙着层露水,喉咙里偶尔滚出半声低低的呜咽,倒像是在说“一路顺风”。
三人一步三回头地走。
赵大爷就那么站在院门口,手里还捏着刚才摸鸡蛋时蹭到的草屑,身影被晨雾缠得越来越淡。
黑子的尾巴渐渐不摇了,只是定定地瞅着他们的背影,像尊小小的石雕像。
翻过山梁时,风突然大了些,吹得路边的狗尾草弯下腰。
温羽凡回头望,远处的晒谷场上,赵大爷还站在那儿,晨雾像层薄纱,把他佝偻的轮廓揉得虚虚实实。
他的旱烟杆斜斜别在腰间,竹节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整个人像棵扎在地里的老椿树,倔强地守着这片他住了一辈子的土地。
金满仓往温羽凡耳边凑了凑,声音压得像蚊子哼,生怕被风捎回山下:“我把一百块钱压在他酒瓶子底下了。”他的睫毛上还沾着点稻壳,眼神里藏着点做坏事的忐忑。
“他会骂人的。”霞姐走在右侧,帆布包里的鸡蛋硌着腰,她抬手按了按包,声音里带着点笑,又有点酸,“等他发现钱,保准拄着拐棍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