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我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瓶子上乐果那鲜红的字样,然后重新落回王德贵脸上,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分,眼底却无波无澜。
这药,我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当年,我爹……也配过最后一回。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凝滞了。
炉膛里一块煤啪地爆开一声轻响。王德贵脸上那层热情洋溢的笑容,如同骤然遭遇寒流的蜡油,瞬间凝固、僵硬。他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五指猛地一紧,力道之大,几乎要嵌进我的骨头里!浑浊的眼珠里,那点虚伪的温和被猝不及防的惊愕和一丝深藏的、被触及逆鳞般的阴鸷瞬间取代。他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像被针尖刺中。
旁边那个一直埋头打算盘的老会计,手指猛地一滑,算盘珠子发出哗啦一声刺耳的乱响。他慌忙抬头,眼神惊疑不定地在我和王德贵之间来回扫视。另外两个年轻些的干部,也停下了交谈,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紧张和尴尬。
我仿佛毫无所觉,依旧稳稳地拿着那瓶乐果,脸上的笑容甚至更真诚了些,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坦然:我爹以前也总说,配农药是精细活儿,马虎不得。叔,这说明书给我看看
王德贵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搭在我肩上的手缓缓松开,力道消失得有些突兀。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最终勉强挤出一个更加干涩的笑容,声音也低沉沙哑了不少,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情绪:……哦是、是啊……顾老师他……是文化人,懂这些……他含糊地应着,眼神却飞快地瞟了一眼桌上的农药瓶,又迅速移开,像是在躲避什么不洁之物。说明书……说明书在、在抽屉里,老李,你去拿一下!他朝老会计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烦躁。
老会计连忙应声,起身去翻找抽屉,动作有些慌乱。
我垂下眼睑,目光落在手中的棕色玻璃瓶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瓶身冰凉的标签。刚才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已暗流汹涌。王德贵的反应,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惊惧和狠戾,如同投入我心中复仇熔炉的燃料,让那沉寂了十年的火焰,无声地燃烧得更加炽烈而冰冷。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颗沉默的铆钉,牢牢地楔进了白碱滩的生活肌理。
白天,我背着那个帆布医药箱,顶着能把人晒脱皮的日头,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尘土飞扬的村道和田埂之间。推开一扇扇吱呀作响、糊着破旧窗纸的院门。土炕上躺着呻吟的老人,额头发烫的孩子,被镰刀割破手的汉子,还有那些因为常年劳作落下各种腰腿疼痛的婆姨们。我的手指带着消毒药水微凉的气息,按压在他们粗糙的皮肤上,感受着脉搏的跳动、肌肉的僵硬或皮肤的滚烫。
顾医生,我娘这咳嗽……吃了你给的甘草片,好多了哩!一个黝黑的汉子憨厚地笑着,递过来两个还带着泥的、蔫巴巴的萝卜。
小顾大夫,娃这烧可算退了!昨晚哭闹了一宿,可急死俺了!一个年轻媳妇抱着刚睡着的孩子,脸上是如释重负的感激。
顾医生,我这老寒腿……哎哟,你扎这几针,还真管点用!一个白发老妪揉着膝盖,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点亮光。
我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耐心地叮嘱用药,手法娴熟地清创包扎,或是捻动着细细的银针。帆布箱里的药品极其有限,多是甘草片、阿司匹林、红药水、紫药水这类最基础的东西,还有几卷纱布、一小瓶酒精。更多的时候,是靠着一些土方草药和针灸缓解他们的痛苦。我知道,在这些朴素的感谢背后,是十年严酷生活打磨出的麻木和一种对医生身份本能的敬畏。这份信任,是我在白碱滩立足的根基,也是我复仇计划里一层无形的保护色。
王德贵似乎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我。偶尔在田间地头遇见,他会停下脚步,用一种长辈关怀晚辈的口吻询问:小顾啊,还习惯咱这穷地方不有啥难处就跟叔说!那审视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总想从我平静的表情下挖出点什么。他儿子王铁柱,那个二十出头、继承了父亲壮实身板和几分蛮横的愣头青,则成了我卫生室的常客。他总有各种由头跑来,有时是手被镰刀划了个小口子,有时是装模作样地说肚子疼,眼神却总是不安分地往我脸上、身上瞟,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觊觎和一股子令人作呕的优越感。他爹是队长,他在这白碱滩,就是半个太子爷。
顾医生,你这手……可真白净,跟咱地里刨食的不一样。王铁柱咧着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熏黄的牙,手指有意无意地想碰我拿着镊子的手。
我手腕一翻,镊子尖精准地夹住一块沾了碘酒的棉球,稳稳地按在他手背那道其实已经快愈合的浅口子上。
嘶——他夸张地吸了口冷气,龇牙咧嘴,眼神却更亮了,劲儿还挺大!
伤口沾了碱土,容易感染。我声音平淡,眼神专注地看着那微不足道的伤口,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事情,王同志以后干活小心些。
嘿嘿,知道知道,这不是有顾医生你嘛!他嬉皮笑脸,目光黏腻。
每一次应付王铁柱,都像在刀尖上行走。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心底的恨意却在疯狂滋长。看着他和他爹那张相似的脸上流露出的贪婪和愚蠢,父亲倒在地上痛苦抽搐的身影就愈发清晰。我知道,时机快到了。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巡诊、配药和与王铁柱的周旋中,悄然滑向深秋。白碱滩的秋天,风更烈,土更干,空气里弥漫着新割高粱秆的甜腥气和一种焦灼的、等待收获的紧张。金黄的玉米棒子堆满了场院,像一座座小小的金山。而高粱,这片盐碱地上最耐贫瘠的作物,也到了收获的时节。沉甸甸、红彤彤的高粱穗子,在秋阳下低垂着头,等待着最后的归仓。
拌种的日子到了。这是秋收前最关键也最危险的环节。为了防止地下的蝼蛄、金针虫啃食珍贵的种子,需要用剧毒的农药1605或者乐果拌种。刺鼻的农药气味笼罩了整个晒谷场,浓烈得让人头晕目眩。社员们戴着破旧的口罩,或者干脆用脏兮兮的毛巾捂住口鼻,在队干部声嘶力竭的吆喝声中,小心翼翼地将暗红色的药液按比例倒入盛放着高粱种子的巨大笸箩里,用木锨费力地翻拌着。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混合着汗水和尘土的味道。
我作为队里唯一懂化学的人,被王德贵理所当然地安排在了拌种现场指导。他站在场边,双手叉腰,眉头紧锁,目光严厉地扫视着每一个操作的人,时不时吼上一嗓子:都给我仔细点!拌匀实了!这药金贵着呢!拌不好,虫子吃光了种子,明年大伙儿都得喝西北风!他的视线扫过我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和掌控,小顾,你盯紧点配比!出不得半点岔子!
知道了,叔。我应着,戴着厚厚的棉纱口罩,只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睛。我站在一个相对通风的上风口,看着那些暗红色的毒液被倾倒、搅拌,渗入一粒粒饱满的高粱种子。我的目光,更多时候,是落在王铁柱身上。
这小子今天格外活跃。王德贵有意让他历练,指派他负责一个拌种小组。他大概是觉得戴着口罩干活憋闷,又或者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显摆他的胆气,竟把口罩拉到了下巴上,大咧咧地指挥着别人倒药、翻拌,自己则时不时抓起一把拌好的种子,在手里掂量着,大声嚷嚷:都他妈用点力气!拌这么几下够个屁!虫子能药死吗他说话时,唾沫星子四溅,离那拌着剧毒农药的笸箩很近。
铁柱!戴上口罩!王德贵在远处吼了一嗓子,带着愠怒。
王铁柱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爹,没事儿!这点味儿算个啥!咱庄稼人皮实!他甚至还故意凑近那浓烈的药雾深吸了一口,随即被呛得咳嗽起来,引来旁边几个年轻后生不怀好意的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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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冷地看着,看着他因为咳嗽而涨红的脸,看着他粗大的手指上沾染的暗红色药液。有机磷农药可以通过皮肤吸收,尤其是手上有汗液或伤口时,吸收更快。而王铁柱那双因为常年干粗活而布满老茧和细小裂口的手,此刻正暴露在剧毒的药雾和沾染了药液的种子中。
阳光毒辣,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流过他那张带着几分蛮横和愚蠢的脸颊。他毫不在意地用那沾满药液的手背抹了一把脸。
搅拌还在继续。毒液的气味越来越浓烈,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晒谷场。空气在热浪和药雾中扭曲。王铁柱的咳嗽似乎更频繁了些,动作也有些烦躁起来,不时用手揉着胸口,骂骂咧咧地嫌别人干活慢。
我的目光掠过他,投向远处那片在秋风中摇曳的红高粱。沉甸甸的穗子低垂着,像一片凝固的血海。父亲临终前用血圈出的那个缓冲方程,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快了。那个方程,很快就要在这个愚蠢而狂妄的生命身上,得到最终的验证。
秋收,是白碱滩一年中最忙碌也最充满希望,却又潜藏着巨大疲惫和危险的时节。白天,人们挥舞着镰刀,在望不到边的田野里与时间赛跑,金黄的玉米、火红的高粱被成片地放倒。夜晚,巨大的晒谷场上灯火通明(用的是几盏昏黄的电灯和几盏嘎斯灯),脱粒机的轰鸣声、连枷拍打豆荚的噼啪声、人们的吆喝声和说笑声混杂在一起,响彻整个村庄的上空,直到深夜。
空气里弥漫着新粮的甜香、秸秆的粉尘和浓重的汗味。疲惫像潮水一样席卷着每一个人,脚步虚浮,眼皮沉重。这种时候,最容易出事。
那是一个下弦月被薄云遮蔽的夜晚。晒谷场上的喧嚣持续到将近半夜才渐渐平息。巨大的脱粒机终于停止了嘶吼,只剩下零星的拍打豆秸的声音和人们收拾农具、拖着疲惫身躯回家的脚步声。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散了场院上空的粉尘和热气。
我刚刚给一个被脱粒机齿轮划破手指的社员包扎完,收拾好药箱,正准备离开这片狼藉而疲惫的场地。就在这时,一阵凄厉到变了调的哭嚎声,如同钢针般猛地刺破了夜的沉寂,从不远处王德贵家那几间村里最好的砖瓦房院子里传了出来!
铁柱!我的儿啊!你这是咋了!醒醒啊!快醒醒啊——!!!
是王德贵老婆,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走路都低着头的女人,此刻发出的声音却充满了撕裂般的惊恐和绝望。紧接着,是王德贵那变了腔调的嘶吼,夹杂着器物被撞翻的碎裂声:铁柱!铁柱!你挺住!来人啊!快来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