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父亲平反前夕死于农药中毒,被定性为意外。
>我握着他留下的化学手册,上面有他临终用血圈出的公式。
>十年后,我以赤脚医生身份重返白碱滩。
>队长王德贵拍着我肩膀:小顾,有文化就是好,给咱队里看看这新农药咋配
>我微笑接过瓶子:叔,这药,当年我爹也配过最后一回。
>秋收夜,他儿子误食了拌过种的高粱。
>我拿出急救手册:按这法子,洗胃,再用磷酸盐缓冲液灌肠。
>王德贵抢过手册,瞳孔骤缩——那正是我爹的遗物,血圈公式旁添了新注:
>此毒无解,唯缓冲液可延缓,然脏腑已蚀,回天乏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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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的白碱滩,风是刮骨刀。
黄土夯成的院墙被经年的风沙啃噬得坑坑洼洼,像一张张豁了牙的老人嘴。村道上浮着一层永远扫不净的灰白碱土,脚踩上去,噗噗作响,腾起呛人的细尘。我背着那个磨得发白的帆布医药箱,箱角铁皮卷了边,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棉纱和几样简陋的器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十年了。这风,这土,这空气里弥漫的、牲畜粪便混合着劣质煤烟和某种陈年绝望的气息,一丝未变。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还在,只是更虬曲了些,枯黑的枝桠倔强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树下,几个穿着臃肿破旧棉袄、袖口油亮的半大孩子正追着一条瘦骨嶙峋的土狗疯跑,扬起的碱尘迷了他们的眼,咳嗽声和尖笑声搅在一起,带着一种与这贫瘠土地格格不入的、原始的活力。他们看见我这个陌生的赤脚医生,停下脚步,沾满污垢的小脸上,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我。
一个穿着靛蓝色打着补丁棉袄、头上包着褪色绿头巾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腰,用一把秃了毛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自家门前那巴掌大的空地。她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长久困苦生活磨砺出的麻木。那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辨认什么,最终又归于一片茫然,低下头去,继续她那徒劳的清扫。
我收回目光,喉咙里干得发紧。帆布箱粗糙的背带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这痛,让我清醒。我不是衣锦还乡,我是沿着一条用血画出的路,一步一步,走回这个吞噬了我父亲的地方。
脚下的路,似乎还残留着十年前那个黄昏的温度。
那年,我十四岁。父亲顾明远,一个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下放到白碱滩劳改的化学教授,就在即将获得平反通知的前三天,死在了大队仓库角落那个阴暗逼仄的农药配制间里。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有机磷农药敌敌畏的气味,辛辣,带着死亡甜腻的底调。父亲仰面倒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脸色是骇人的青紫色,口鼻周围糊着白沫,已经干涸发硬。他的眼睛半睁着,空洞地望着仓库顶上那根横亘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粗大房梁。一只手蜷缩在胸口,死死攥着一本硬壳笔记本的边角——那是他视若生命的化学手册,纸张已经泛黄卷边。
旁边,翻倒着一个容量一升的棕色广口玻璃瓶,瓶口残留着刺鼻的液体,瓶身上贴着敌敌畏的标签。地上,一滩深褐色的、粘稠的药液已经半干,像一块丑陋的伤疤。仓库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个蒙尘的小窗透进几缕惨淡的夕阳光。
失手……打翻了药瓶……吸进去太多……救不回来了……当时的队长王德贵,搓着他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声音沉痛,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似乎都嵌满了惋惜。他身后跟着几个大队干部,表情各异,但都笼罩在一层难以言说的阴影里。结论很快被敲定:意外事故。一个即将重获新生的臭老九,因为一时的疏忽,死在了他本该解脱的前夕。荒诞又合理。
没人深究一个极其严谨、一生都在和有毒试剂打交道的化学教授,怎么会犯下失手打翻药瓶这种低级错误。也没人解释,为什么他脸上、脖颈上,除了中毒的迹象,还有几道不易察觉的、被粗糙麻袋片刮擦出的浅淡红痕。更没人追问,那本被他攥得变形的化学手册里,某一页记载着有机磷化合物性质及解毒原理的地方,被他自己的血,画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颤抖的圆圈。圆圈圈住的,是一个复杂的缓冲体系反应式,旁边空白处,是他用最后力气写下的、字迹模糊歪斜、力透纸背的几个字:**碱…缓冲…快…**
那本染血的化学手册,成了父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也是唯一的线索。我把它缝进了我唯一一件厚棉袄的夹层里,贴着心口。带着它,我离开了白碱滩,像一粒被狂风卷走的草籽,飘向未知。十年间,我啃着最硬的窝头,点着最暗的煤油灯,在县城卫校逼仄的宿舍里,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病人呻吟的卫生院实习室里,发了疯一样地学。学赤脚医生该会的包扎、接生、针灸,更学那些晦涩难懂的化学式、药理学、毒理分析。每一次翻开那本手册,看到那页被父亲鲜血浸染、字迹模糊的纸张,看到那个用生命圈出的缓冲方程,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窒息般的痛楚过后,是更深的恨意和更清晰的指向。碱,缓冲。那是父亲在剧毒侵蚀意识时,用生命最后火花点亮的求生路标,指向的却是一个早已被堵死的出口。这血淋淋的方程,成了我复仇的起点。
顾医生!顾医生!一个气喘吁吁、带着浓重口音的喊声打断了我的回忆。
抬头,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肘部磨破露出棉絮的蓝布褂子,腰间胡乱扎着根草绳的年轻后生跑了过来,脸上是庄稼人特有的风吹日晒的黧黑,额头上冒着汗。可算找着您了!队长叔让您赶紧去队部一趟!说是新到的农药,让您给瞧瞧咋配哩!
好,这就去。我点点头,脸上适时地浮起一个温和、带着点书卷气的笑容,这是我在白碱滩的面具——一个有点文化、肯吃苦、对谁都和气的新来的赤脚医生。
队部还是十年前那排低矮的土坯房,只是墙皮剥落得更厉害,窗框也更歪斜了。门口停着一辆沾满泥浆的破旧东方红拖拉机,空气里弥漫着柴油和牲口粪混合的气味。掀开那块打着补丁、油腻发黑的蓝布门帘,一股混杂着劣质烟叶、汗酸和陈年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中间生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土炉子,烟囱熏得黢黑。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散乱地堆着账本、报纸和几个搪瓷缸子。几个人正围着一张摊开的地图指指点点,烟雾缭绕。为首一人,背对着门口,身材依旧壮实,穿着簇新的藏蓝色涤卡干部服,只是背脊微微佝偻了些。他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是王德贵。
十年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犁沟,眼袋松弛下垂,法令纹深刻得像是刀凿斧劈。头发花白稀疏了不少,向后梳着,露出宽阔但已显油亮的额头。唯有那双眼睛,浑浊中依然藏着鹰隼般的锐利和一种根深蒂固的掌控欲,此刻正上下打量着我,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哦,小顾来了!王德贵脸上迅速堆起一个热情的笑容,几步迎了上来,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熟稔。他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习惯性地、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我身体微微一晃。一股浓重的旱烟味混杂着汗气扑面而来。
哎呀,辛苦辛苦!刚来就让你跑腿。他嗓门洪亮,震得屋顶的灰尘似乎都在簌簌往下落,到底是城里读过书的娃,就是不一样!看这精气神!他的目光扫过我洗得发白但整洁的蓝布褂子,落在我胸前的帆布医药箱上,赞许地点点头,好,好啊!咱们白碱滩,就缺你这样有文化、能顶事的年轻人!
他亲热地揽着我的肩膀,把我往桌子那边带,力气大得不容抗拒。桌面上,放着一个崭新的、贴着标签的棕色玻璃瓶,瓶身上印着乐果两个鲜红的字。旁边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量杯和搅拌棒。
来来来,小顾,快给叔看看这个!王德贵指着那瓶乐果,脸上笑容依旧,眼神却紧紧盯着我的反应,新到的杀虫药,金贵着呢!说是药劲儿大,配比也讲究,一个弄不好,虫子没死,庄稼倒烧坏了!咱们这帮老粗,大字不识几个,哪懂这些弯弯绕绕他搓着手,语气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对知识的敬畏和依赖,你是文化人,懂科学!给咱队里把把关,看看这说明书上写的配比到底咋弄这药,可关系到咱全队老少一年的口粮啊!
屋子里其他几个干部和会计的目光也都聚焦在我身上,有好奇,有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旁观。
我的目光落在那个乐果瓶子上。标签簇新,但瓶口密封的锡箔纸边缘,却有一道细微的、不自然的褶皱。这药,绝不是刚从供销社提回来的新货。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一下,又一下。十年磨砺,已让我学会将滔天的恨意深埋,只在眼底最深处,冻结成一片无人能窥的寒潭。
我伸出手,动作平稳,没有丝毫颤抖,稳稳地拿起那瓶乐果。冰凉的玻璃瓶身贴着掌心,那熟悉的、属于有机磷农药的、略带甜腻的刺鼻气味,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记忆深处最黑暗的角落。
父亲蜷缩在冰冷水泥地上的身影,青紫的面容,口鼻的白沫,还有他那只死死攥着化学手册、指节发白的手……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我甚至能感觉到那本缝在棉袄夹层里的手册,隔着布料,正紧贴着我心口的位置,微微发烫。
我抬起头,迎上王德贵看似热切、实则探究的目光。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其温顺、甚至带着点腼腆的笑容,这是属于小顾医生的标准表情。我的声音不高,吐字清晰,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恰到好处的恭敬,清晰地回荡在烟雾缭绕的队部里:
叔,您放心。这配药的事儿,我懂。
我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瓶子上乐果那鲜红的字样,然后重新落回王德贵脸上,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分,眼底却无波无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