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页)
冰冷的酒液瞬间浸透了我本就单薄的发髻,顺着额角、鬓发、脸颊,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流进我的脖颈,浸湿我的衣领,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黏腻的冰凉感。几绺被打湿的头发狼狈地贴在脸颊上,酒珠顺着下巴不断滴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也砸在我被药汁浸湿的衣袖上。
殿内瞬间死寂!
丝竹声停了,谈笑声彻底消失了。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赤裸裸到极点的侮辱惊呆了,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震惊、愕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丝隐秘的、对贵妃如此行径的惊骇。连皇帝似乎也微微坐直了身体,目光沉沉地落了过来。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屈辱的腥甜,直冲我的鼻腔。冰冷的酒液刺激得头皮发麻,顺着皮肤滑落的触感清晰得令人作呕。我僵在原地,高举着醒酒汤的手臂如同被钉在了半空。世界仿佛在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冰凉的酒液不断流淌的感觉,和心口那本账簿冰冷坚硬的触感。
……九十九……
数字在心底无声地划过,冰冷,精准,不带一丝波澜。
哎呀!云贵妃再次发出那矫揉造作的惊呼,仿佛她才是被惊吓到的那个人。她用手帕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快慰,瞧本宫这醉的!连杯子都拿不稳了!沈才人,真是对不住呀!
她嘴上说着道歉,语气却轻佻得像是在逗弄一只路边的野狗。
她身旁的大宫女立刻尖声附和:娘娘您千金之躯,何须向这等人道歉!是她自己跪的不是地方,碍了娘娘的手脚!
她转头,对着我厉声呵斥:还愣着干什么脏成这副鬼样子,还不快滚出去擦干净!别污了娘娘和陛下的眼!滚!
滚烫的药汁灼痛着手臂,冰冷的酒液浸透头发衣衫,刺骨的寒风从敞开的殿门灌入,穿透湿冷的布料,带走最后一丝体温。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扎在背上。耳边是云贵妃那令人作呕的娇笑和她爪牙尖刻的呵斥。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高举着醒酒汤的手臂。白玉碗被我轻轻放在身侧冰冷的地砖上。深褐色的药汤在里面微微晃动。
然后,我抬起手。
不是去擦拭脸上、头发上淋漓的酒水。而是,伸向了自己的怀里。
那本紧贴着心口、被油纸严密包裹的半本账簿,此刻正散发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冰冷气息。隔着湿透的、冰冷的衣衫,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坚硬而棱角分明的轮廓。
指尖触碰到油纸包裹的边缘,冰冷,粗糙。我抬起另一只手,用同样冰冷、沾着酒液和药汁的手,开始整理自己额前、脸颊上那些被酒水打湿、凌乱黏贴的发丝。动作很慢,很仔细,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冰冷的指尖划过同样冰冷的皮肤,试图将狼狈的发丝拢向耳后,尽管收效甚微。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殿内的死寂持续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这反常的举动上。云贵妃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挂不住,她蹙起了眉,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不耐。
就在我指尖终于拢起一缕湿发,将其别到耳后,露出被酒水洗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时——
……一百。
那个冰冷的数字,终于在心湖的尽头无声地落定,如同最后一片雪花覆盖了大地。
也就在这一刻,一道低沉而带着明显醉意、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探究的声音,从最高处传来,清晰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沈才人
是皇帝。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酒后的沙哑和慵懒,却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的目光,不再是刚才的随意一瞥,而是带着几分审视,穿透殿内辉煌的灯火,落在了我的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我那只刚刚从怀里拿出、此刻正悬在身前、被油纸包裹着的物件上。
我整理湿发的动作顿住了。悬在身前的手,也停在了半空。那油纸包裹的账簿,就这样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下。它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肮脏破旧,与这金碧辉煌的殿堂格格不入。
皇帝的目光在那油纸包裹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惑。他身体微微前倾,醉眼朦胧地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沉了一分:
你手里拿的什么
整个紫宸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丝竹管弦早已停下,所有的目光,震惊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惊疑不定的,全都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钉在我悬在半空、握着那油纸包裹的手上。
云贵妃脸上的得意和恶毒瞬间凝固,如同精美的面具骤然开裂。她猛地坐直了身体,那双顾盼生辉的凤眸第一次真正地、锐利地聚焦在我手上那个东西上,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快、却被我清晰捕捉到的惊疑和……慌乱。她涂着艳丽蔻丹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软椅的扶手。
她身旁的大宫女更是脸色煞白,张了张嘴,似乎想呵斥我退下,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皇帝亲自问话的威压震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怀里的账簿,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冰冷黏腻的酒水顺着发梢滴落,滑过脖颈,带来一阵阵战栗。然而,奇异的是,之前那股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的屈辱和愤怒,此刻却如同退潮般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冰冷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
机会。宋嬷嬷咽气前死死攥着我手腕传递的,就是这样的机会吗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那只整理头发的手。双手一起,握住了那个冰冷的油纸包裹。
在皇帝探究的目光下,在云贵妃骤然变得锐利而危险的注视下,在满殿死寂无声的压迫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酒气和药味,刺得肺腑生疼,却也让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散。
然后,我当着满殿朱紫、当着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当着那笑容凝固的贵妃的面,用冻得通红、指节僵硬的手指,开始一层层地、剥开那厚厚油纸。
动作很慢,很稳。油纸发出窸窣的、细微的声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每剥开一层,我的心跳就沉静一分。
终于,油纸尽去。那半本纸张发黄、边缘磨损、明显被水渍和污迹浸染过的账簿,彻底暴露在了紫宸殿璀璨夺目的灯火之下!它残破、肮脏,与这满殿的华贵格格不入,却像一块投入滚油中的寒冰,瞬间炸开了无声的惊涛!
皇帝的目光在账簿露出的瞬间骤然凝实!他脸上的醉意似乎消散了大半,身体不由自主地又前倾了几分,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那本账簿。他认出来了!那材质,那样式,绝非宫中寻常之物!尤其那撕裂的痕迹,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
陛下!云贵妃尖锐的声音猛地响起,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变调和急迫。她猛地站起身,华丽的裙裾扫过案几,带倒了那只价值不菲的玛瑙酒杯,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在光洁的地砖上,如同蜿蜒的血迹。此等腌臜之物,污秽不堪!定是这贱婢心怀怨怼,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秽物,意图在除夕之夜、在陛下与群臣面前行诅咒厌胜之术!秽乱宫闱,其心可诛!来人啊!还不快将这贱婢和她手里的秽物一并拿下!拖出去杖毙!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充满了惊惶和强行镇定的狠戾,试图用厌胜、秽乱这样足以株连的大帽子,在任何人看清那是什么之前,将我连同证据一起彻底碾碎!
随着她尖利的命令,殿门口侍立的几个身材魁梧、面目冷硬的御前侍卫,如同听到指令的猎犬,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刀刀柄,目光如电般射向我,脚步微动,就要上前!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我包围!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千钧一发!
就在那几名侍卫即将迈步的刹那——
住手!
一声低沉、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皇威压的断喝,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紫宸殿的上空!
是皇帝!
他不知何时已完全挺直了背脊,脸上的醉意彻底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令人胆寒的冷厉。他目光如炬,冷冷扫过那几个瞬间僵住、不敢再动的侍卫,最终落在状若癫狂的云贵妃身上,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