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页)
云贵妃似乎真的喝多了。她娇笑着,身子软软地倚向皇帝,又猛地坐直,伸手扶了扶自己的额头,黛眉微蹙,露出不胜酒力的娇态。
陛下……她的声音又软又媚,带着一丝醉酒的鼻音,清晰地穿过殿内的嘈杂传来,臣妾……臣妾好像有些醉了……这头……晕得很……
皇帝似乎低声安抚了几句。
这时,那个先前传话的大宫女快步走到我面前,手里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白玉碗,碗里盛着半碗深褐色的汤药,散发着浓重的、带着酸涩气息的药味。她将托盘哐当一声,重重地搁在我面前冰冷的地砖上,溅出几滴药汁。
沈才人,她居高临下,声音带着刻意的响亮,仿佛要让殿内某些人听见,娘娘的醒酒汤好了,还不快奉上去!仔细着点,别笨手笨脚地洒了!这可是御药房精心熬制的!
托盘撞击地面的声响不大,却像针一样扎在我耳膜上。膝盖的麻木和寒冷瞬间被一种更尖锐的屈辱感取代。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腑。慢慢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端起了那碗温热的醒酒汤。
汤碗的温度透过碗壁传来,是此刻唯一的暖意。我双手捧着碗,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膝盖因为长久的跪地而麻木僵硬,针刺般的痛感瞬间传遍双腿。我强忍着,努力维持着平衡,低着头,一步一步,朝着那光芒万丈、却又如同深渊入口的主位走去。
越靠近,那暖意、酒气、脂粉香混合的气息便越是浓烈,几乎令人窒息。皇帝和贵妃的身影在巨大的蟠龙烛台映照下,显得那么遥远而高大。
终于走到近前,离贵妃的软椅只有三步之遥。我再次屈膝跪下,将手中的白玉碗高举过顶,头深深埋下,声音尽量平稳:贵妃娘娘,您的醒酒汤。
殿内的丝竹声似乎小了一些,周围的谈笑声也仿佛停滞了一瞬。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纯粹看戏,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
一片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然后,我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带着浓浓醉意和毫不掩饰恶意的轻笑。
呵……
云贵妃似乎动了动。她没有伸手接碗。
一只穿着精美绣鞋、缀着硕大东珠的脚,突然从垂落的华美裙裾下伸了出来,带着一股甜腻的酒气,不轻不重地、却带着十足的侮辱意味,踢在了我捧着碗的手腕上!
啊!我猝不及防,手腕一痛,惊呼声脱口而出,但立刻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后面的痛呼咽了回去。
白玉碗剧烈地一晃!碗中深褐色的药汤猛地泼洒出来!滚烫的药汁,大半泼在了我高举着的手背上、小臂上,瞬间带来一片灼痛!还有小半,则泼在了我身前冰冷的地砖上,发出轻微的滋啦声,升起一小缕白气,散发出更浓烈的酸涩气味。
手背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皮肤立刻红了一片。药汁顺着我的手腕往下淌,浸湿了本就单薄的旧衣袖,黏腻又滚烫。我死死咬住牙关,不让一丝痛楚的声音泄出,身体却因为剧痛和屈辱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哎呀!云贵妃娇呼一声,带着夸张的惊讶和懊恼,仿佛那碗是她不小心碰掉的,瞧瞧本宫这酒劲儿!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她的声音又软又媚,却像淬了毒的针,沈才人,你没事吧没烫着吧
她说着关心的话,语气里却只有浓浓的戏谑和恶意。她的目光落在我被药汁浸湿、狼狈不堪的手和衣袖上,又扫过我身前地上那滩刺目的污迹,眼中闪烁着快意的光芒。
真是笨手笨脚的!她身旁那个大宫女立刻尖声呵斥,仿佛刚才那一脚根本不存在,连碗汤都端不稳!还不快把地上弄干净!污了娘娘的眼,你担待得起吗
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在我的背上。有同情,有漠然,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看戏和轻蔑。主位上的皇帝似乎也朝这边看了一眼,但光线太亮,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那道目光停留了一瞬,又转向了别处,并未出声。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脸颊火烧火燎,不是因为烫伤,而是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羞耻和愤怒。药汁黏腻地贴在皮肤上,灼痛感一阵阵传来。
我低下头,死死盯着地上那滩深褐色的污迹。它像一张咧开的、嘲笑我的嘴。手指用力地抠进冰冷的地砖缝隙里,指甲几乎要折断。怀里的账簿,隔着薄薄的衣衫,冰冷坚硬地硌着心口,像一块沉入深渊的寒铁。
……九十七……
一个冰冷到没有任何起伏的数字,无声地在我心底深处响起。
我慢慢松开抠着地砖的手,手背上被烫红的印记清晰可见。我抬起袖子——那本就破旧不堪、沾满了药汁的袖子,用力地、一下下擦拭着地上那滩污迹。药汁混着灰尘,在地砖上晕开更大一片肮脏的痕迹。我的动作机械而沉默,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啧,瞧着真晦气。云贵妃慵懒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如同鞭子抽打在我已经麻木的神经上,换一碗新的来!本宫可不想沾了这笨手笨脚奴才的晦气!
那大宫女立刻应声:是,娘娘!她转身,对着殿门方向厉声吩咐:快!再给娘娘盛一碗醒酒汤来!手脚麻利点!
很快,又一只盛满深褐色药汤的白玉碗,被另一个小宫女战战兢兢地端了过来。她低着头,不敢看我,飞快地将碗放在我面前的地上,又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退开。
我停下擦拭的动作,看着地上那碗新的醒酒汤。药气氤氲。我沉默地伸出手,再次将它捧起。手腕被踢中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手背上烫伤的红痕刺目。我重新将它高举过顶,捧向那个光芒中心、如同神祇般慵懒俯视着我的女人。
贵妃娘娘,您的醒酒汤。我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更平,像结了冰的湖面。
殿内的喧闹似乎又降下去几分。一些近处的大臣和命妇们停止了交谈,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这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看好戏的凝滞感。
云贵妃斜倚在软椅上,红唇微勾,那双波光潋滟的凤眸里,恶意如同水底的毒蛇,清晰可见。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一切、肆意践踏的感觉。
哦又好了她拖长了调子,带着醉醺醺的娇憨,伸出戴着长长赤金嵌宝石护甲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用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白玉碗的碗沿。
碗身微微晃动,滚烫的药汤再次泼洒出来,溅在我的手指和手腕上,带来新的灼痛。我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却死死稳住,碗没有再次掉落。
哎呀,瞧本宫这手,她咯咯娇笑起来,花枝乱颤,仿佛做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喝了酒,连手指头都不听使唤了呢。她收回手,欣赏着自己精美的护甲,目光却如同毒蛇的信子,牢牢锁在我脸上,沈才人,你手稳,再捧高些,让本宫看看清楚。
屈辱如同海啸,瞬间将我淹没。脸颊上的血液仿佛全部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更尖锐的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怀里的账簿冰冷坚硬,硌着肋骨,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毒雷。
……九十八……
那个冰冷的数字,再次在心湖深处无声地坠落,激起一圈圈带着血腥气的涟漪。
我依言,将手臂举得更高,白玉碗几乎与我的视线齐平。滚烫的药气直冲我的面门,灼痛感更加清晰。手臂因为过度的用力而微微颤抖。
云贵妃满意地看着我的姿势,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妩媚。她不再碰碗,而是慢悠悠地端起了自己案几上那只盛满琥珀色美酒的玛瑙杯。她轻轻晃动着杯中美酒,在璀璨的灯火下,那酒液折射出诱人的光泽。
这醒酒汤啊,味儿冲得很,她皱着秀气的鼻子,对着皇帝撒娇般抱怨,陛下您闻闻,一股子药渣子味儿,哪有这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香醇可口她说着,抿了一小口酒,满足地眯起眼。
然后,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目光再次落在我高举的醒酒汤上,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沈才人,你举得这么辛苦,本宫倒有些不忍心了。这样吧……
她顿了顿,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红唇勾起一个恶劣至极的弧度,手腕轻轻一翻——
哗啦!
琥珀色的、冰凉的葡萄美酒,带着浓郁的果香和酒气,如同小瀑布般,从玛瑙杯中倾泻而下!不是泼在碗里,而是直直地、毫无偏差地,浇在了我的头上!
冰冷的酒液瞬间浸透了我本就单薄的发髻,顺着额角、鬓发、脸颊,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流进我的脖颈,浸湿我的衣领,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黏腻的冰凉感。几绺被打湿的头发狼狈地贴在脸颊上,酒珠顺着下巴不断滴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也砸在我被药汁浸湿的衣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