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宋昭仪那个据说几年前在掖庭宫病故的失宠妃嫔原来……原来这账簿竟是从她那里来的她是账簿的持有者还是……记录者
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真相攫住了我,我浑身僵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嬷嬷的手越来越凉,力气却大得可怕,指甲几乎要抠进我的皮肉里。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却字字如刀的话语:
藏好……藏好它!……等……等机会……给……给……
给谁我下意识地追问,声音抖得厉害。
给……能……能扳倒……她……的人……
她字出口,带着刻骨的怨毒,……或者……或者……等死……!
最后一个死字,如同耗尽了油灯的最后一缕青烟,骤然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她攥着我手腕的力道猛地一松,枯瘦的手臂颓然跌落,砸在冰冷的炕沿上,发出沉闷的轻响。那双曾经锐利、此刻却已彻底失去神采的眼睛,依旧圆睁着,空洞地对着破败的屋顶,仿佛还在无声地控诉着不公的命运和深埋的秘密。
屋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破瓦盆里那点微弱的柴火,还在苟延残喘地发出噼啪声。冷风从窗户的破洞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灰尘打着旋儿。
我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半本浸透了宋嬷嬷临终嘱托和宋昭仪冤魂的账簿。纸张粗糙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紧紧贴在我的心口,像一块沉重的冰,又像一块灼热的烙铁。寒意和灼烧感交织着,从皮肤一路钻进骨头缝里。
扳倒她云贵妃那个站在后宫权力之巅、连皇后都要避让三分的女人就凭我一个在冷宫泥泞里挣扎、连最低等宫女都可以肆意欺凌的才人
这念头荒谬得像一个冰冷彻骨的笑话。宋嬷嬷最后那个等死的结局,才是我们这种人最可能、也最体面的归宿。
可……宋嬷嬷死不瞑目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宋昭仪无声无息的病故……这账簿上记录的一条条催命符……云贵妃那张在宫宴上永远明媚张扬、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笑脸……还有那些在掖庭宫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的屈辱和寒冷……无数画面在我脑中疯狂撕扯冲撞。
一股尖锐的、带着血腥气的恨意,猛地刺穿了心脏外那层早已麻木的冰壳。凭什么凭什么她们可以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凭什么我们只能像阴沟里的虫豸,无声无息地腐烂
指尖用力到发白,几乎要将那脆弱的账页抠破。账簿粗糙的边缘摩擦着指腹,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疼痛的真实感。
机会……宋嬷嬷说,等机会……
机会在哪里
窗外,掖庭宫死寂的庭院里,雪粒子不知何时变成了细密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覆盖着地上肮脏的泥泞,试图粉饰这片被遗忘角落的破败。然而我知道,再厚的雪,也掩不住这深宫之下涌动的污秽和血腥。
我慢慢低下头,看着胸口被账簿顶起的那一小块轮廓。心跳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咚、咚、咚,沉重而缓慢,不再是刚才的慌乱,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
我小心翼翼地将账簿重新用油纸裹好。这一次,包裹得更仔细、更严密。然后,将它贴身藏进了怀里最深处,紧贴着心口的那一层单衣里。冰冷的纸张隔着薄薄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警醒的寒意。
掖庭宫的日子,在宋嬷嬷无声无息地被一张破席卷走、丢去了乱葬岗之后,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是刻骨的寒冷,依旧是挥之不去的饥饿,依旧是宫监和粗使宫女们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刁难。
只是,我怀里多了一块冰,一块能冻僵人,也能……焚毁一切的冰。
日子一天天滑过,像钝刀子割肉。终于,到了除夕。
整个皇宫仿佛都活了过来,一扫冬日的沉闷死寂。天还没黑透,各处宫殿早已挂起了簇新的大红灯笼,映着尚未化尽的残雪,一片刺目的喜庆。丝竹管弦之声隐隐约约地从遥远的正殿方向飘来,夹杂着模糊的欢声笑语。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酒肉的香气和暖融融的炭火气,那是属于活人的气息,与掖庭宫格格不入。
我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袖口和下摆都磨出了毛边的旧宫装,被一个面皮紧绷、眼神刻薄的管事嬷嬷领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清扫过、但依旧湿滑冰冷的宫道上。越靠近举行宫宴的紫宸殿,那喧闹声、暖意和光亮便越是逼人。
磨蹭什么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管事嬷嬷回头厉声呵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我低着头,加快了脚步,袖中的手却下意识地拢紧了衣襟。那半本账簿,正安稳地、冰冷地贴在我的心口。掌心沁出薄汗,指尖冰凉。
紫宸殿侧门外,灯火辉煌得晃眼。殿内觥筹交错的喧哗、丝竹悦耳的旋律、还有各种珍馐美馔的混合香气,形成一股强大的、令人晕眩的暖流,汹涌地扑出来,几乎要将廊下肃立的我们掀翻。
几个和我一样被临时抽调来的低等宫人,早已冻得脸色发青,缩着肩膀,在刺骨的穿堂风里簌簌发抖。廊下虽然也点着灯,但比起殿内的金碧辉煌,这里的光线显得那么惨淡而疏离。
管事嬷嬷把我们几个丢在这里,自己便堆起一脸谄媚的笑,扭着腰进去回话了。
没等多久,一个穿着体面些、显然是云贵妃身边得力大宫女模样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目光锐利地在我们几个身上扫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蔑,最终落在我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冷笑。
沈才人,她刻意抬高了声调,在才人二字上咬得格外清晰,带着浓浓的嘲讽,贵妃娘娘仁厚,念你昔日也曾是主子,赏你个近前伺候的体面活儿。
她下巴一扬,指向殿内灯火最盛、喧闹最集中的方向,那里正是皇帝和贵妃的主位。
娘娘今日高兴,多饮了几杯,有些上头。你,就跪在殿门边上,专门伺候娘娘的醒酒汤。她顿了顿,脸上那抹恶毒的笑意加深,记住了,要机灵点儿。娘娘若是吐了,或是……脏了地方,你就得立刻擦干净。这差事,旁人可求不来呢。
她话音未落,旁边几个宫人已经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跪在殿门边那里正对着风口,殿内暖流和外面寒流在此交汇,冷热相激,最是难熬。伺候醒酒汤分明是等着承受贵妃醉酒后的所有秽物和刁难!
屈辱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几乎让我窒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我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情绪,低声应道:是,奴婢遵命。
那宫女冷哼一声,扭身进去了。
我一步步走向那敞开的、灯火通明的巨大殿门。殿内的喧嚣热浪和门外的刺骨寒风在此处激烈交锋。我撩起旧宫裙的下摆,在冰冷坚硬的汉白玉地砖上,缓缓屈膝,跪了下去。
膝盖触地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寒意猛地窜上来,直透骨髓。殿内的景象毫无遮拦地映入眼帘。
金碧辉煌的大殿,蟠龙金柱撑起高高的穹顶。巨大的蟠龙烛台上,数百支明烛燃得正旺,将一切照耀得如同白昼。皇帝端坐于最高处的龙椅上,身着明黄常服,面容在明亮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只看到他正含笑侧身,与身旁的女子说话。
那女子,正是云贵妃。
她穿着一身正红蹙金绣鸾鸟朝凤的宫装,云鬓高耸,珠翠环绕,在满殿的灯火映照下,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她斜倚在宽大的软椅上,姿态慵懒而妩媚,雪白的皓腕上戴着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随着她掩唇轻笑的动作,流光溢彩。那张脸,当真是国色天香,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带着一种被极致宠爱滋养出来的、毫不掩饰的张扬和骄矜。
此刻,她正举起一只精巧的玛瑙酒杯,对着皇帝的方向巧笑倩兮,红唇微启,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皇帝开怀大笑,亲自执起金壶,为她再次斟满。
酒液在玛瑙杯中荡漾出琥珀色的光晕。
殿中乐声悠扬,舞姬身姿曼妙。王公大臣们推杯换盏,命妇们笑语晏晏。一派盛世繁华、歌舞升平的景象。无人留意,也无人在意,那敞开的巨大殿门边缘,跪着一个如同背景板般、衣衫破旧、形销骨立的才人。
时间在膝盖的刺痛和寒风的侵袭中变得格外漫长。殿内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变得模糊不清。我只感觉到地面的冰冷,正一丝丝、缓慢而坚定地抽走身体里仅存的热量。
不知过了多久,主位那边的动静忽然有了变化。
云贵妃似乎真的喝多了。她娇笑着,身子软软地倚向皇帝,又猛地坐直,伸手扶了扶自己的额头,黛眉微蹙,露出不胜酒力的娇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