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我是冷宫才人,连最低等的宫女都能踩我一脚。
除夕夜,贵妃命我跪在殿外伺候她洗脚水。
她不知道,我怀里揣着半本足以让她全族覆灭的账簿。
那是老宫女咽气前塞给我的遗物。
我默默数着她泼在我脸上的洗酒:九十七,九十八……
当数到第一百杯时,皇帝终于醉眼朦胧看向我。
沈才人,你手里拿的什么
我展开浸透酒液的账页,声音清晰如冰裂:
回陛下,是贵妃娘娘私贩军械的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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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头的风,像是淬了冰渣子的钝刀,一下下刮着掖庭宫低矮的院墙。墙皮斑驳得厉害,露出底下灰败的砖石,像一张久病不愈、脱了皮屑的脸。我缩在廊下,背抵着那堵透骨寒的墙,试图把自己蜷得更紧些。可破旧的棉衣絮子早就板结僵硬,挡不住一丝寒气,风还是见缝插针地往里钻,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僵。
雪粒子细细密密地落着,积在院里那几株光秃秃的老槐枝桠上,也积在我乱糟糟、干枯得打结的鬓发上,冷得刺骨。掖庭宫,宫里人叫它冷宫,是犯了错的嫔妃和年老无用的宫人最后的去处。在这里,连时间都是凝固的,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绝望的死气。
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从西边那间最破的厢房里传出来,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吸了口凉气,那寒气直冲肺管,激得我也差点咳出来。硬生生忍住,撑着冻得麻木的膝盖站起来。脚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薄木门,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药味、霉味和某种腐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比外头更暗,也更冷。窗户纸破了好几个大洞,冷风毫无阻碍地灌进来。炕上,躺着个枯槁的人影,裹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薄被,正是宋嬷嬷。她曾是先帝时某个不得宠妃子身边的老人,妃子没了,她也就被遗忘在这里,熬着油尽灯枯的日子。
嬷嬷,我走到炕边,声音放得极轻,喉咙干涩发紧,喝点水吧
她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看清是我,枯瘦如柴的手微微动了动,嘴唇无声地翕张了几下。
我赶紧拿起炕头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的水早就冻得结了层薄冰。我把它揣进怀里,贴着最里层那件仅有的单衣,用身体里那点可怜的热气去暖它。冰冷坚硬的碗壁瞬间激得我一哆嗦,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过了许久,直到胸口的皮肤被冰得麻木刺痛,碗里的冰碴才勉强化开一些。
我小心地扶起宋嬷嬷几乎没什么分量的上半身,让她靠在我同样瘦削单薄的肩膀上。她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勉强捧住碗沿。浑浊的水混着冰碴,艰难地滑过她干裂脱皮的喉咙,发出嗬嗬的声响。每咽一口,她瘦得脱了形的胸膛就剧烈地起伏一下。
才人……苦了你了……她气若游丝,声音破碎得如同枯叶摩擦。
嬷嬷别说话,省点力气。我低声劝着,心口像是堵了一块浸透冰水的破布,又冷又沉。掖庭宫里,像我们这样被遗弃的人,命比这残雪还要薄贱。宋嬷嬷是这冰冷泥沼里,唯一还肯对我流露一丝善意的人。
喂完水,扶她躺下,掖紧那床四处漏风的破被。我搓了搓冻得通红、裂开血口子的手,走到屋角。那里堆着几根湿冷的柴火,是前几日好不容易从管杂役的老太监那里央求来的,代价是替他洗了整整三日的脏衣服,手在冰水里泡得又红又肿。柴火受了潮,点起来格外费劲,浓烟呛得人直流泪。好不容易引燃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小心翼翼地添着柴,只想让这屋里多一丝暖意,驱散一点宋嬷嬷身上的死气。
就在我劈开一根手腕粗、表皮结着冰霜的木柴时,咔嚓一声脆响,木柴裂开。里面,竟藏着东西!
我动作一滞,心脏猛地一跳。飞快地瞥了一眼炕上,宋嬷嬷似乎昏睡过去了。我屏住呼吸,用冻僵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扒开潮湿的木屑。里面藏着一个用厚厚油纸紧紧包裹的扁平物件。油纸边缘被柴火里的潮气和岁月浸染得发黄发脆。
指尖触到那油纸包裹的一瞬,一股寒意,比这数九寒冬的冷风更甚,猛地窜上脊背。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炕上,宋嬷嬷依旧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掖庭宫死寂一片,只有柴火在破瓦盆里偶尔爆出噼啪的微响,还有窗外呜呜咽咽、永无止息的风声。
强压下擂鼓般的心跳,我颤抖着手指,一层层剥开那早已失去韧性的油纸。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是半本账簿。纸张粗糙发黄,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经历过无数次的翻阅和隐藏。封皮不知所踪,只留下参差不齐的撕裂痕迹。
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字迹撞入眼帘。字迹起初还算工整,越到后面越显潦草、虚浮,甚至带着一种惊惶的颤抖。墨色深浅不一,一些地方被水渍晕染开来,模糊了字迹,更添几分诡异。
……丁卯年冬月十七……红铜千斤……出西直门……经漕运……
目光扫过一行行冰冷的记录,我的心越揪越紧。
……癸酉年仲夏……精铁……八百斤……夹带于贡缎之中……入永定仓……
……戊寅年秋……火器部件……伪作佛前供奉铜器……走西山小径……
……丙戌年……甲字号强弩……三百具……分三批……由……
记录断在这里。后面几页被粗暴地撕去,只留下参差的、仿佛带着极大恐惧的毛边。最后几页的字迹更是凌乱不堪,力透纸背,几乎要将薄脆的纸张划破:
……此乃抄家灭族之祸!……贵妃……贪得无厌……焉知螳螂捕蝉……黄雀……黄雀……
……此账半册……吾命休矣……藏之……若……若有后来人……天……天……
最后一个天字只写了一半,笔划拖得极长,戛然而止,墨迹深深洇入纸背,像是一声绝望凝固的呐喊。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我四肢百骸都僵住了。私贩军械!红铜、精铁、火器部件、强弩……每一样都是朝廷明令禁止、杀无赦的重罪!这残破账簿里记录的,是一条条足以将整个家族碾成齑粉的催命符!而贵妃二字,更是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可不就是那位艳冠六宫、权势熏天的云贵妃吗她父兄在朝中亦是煊赫一时,手握实权。这账簿……这账簿指向的,竟是她!
嗬……嗬……
一阵急促又破碎的吸气声猛地将我惊醒。我像被针扎了一样,瞬间将那半本账簿死死按在胸口,心脏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惊恐地扭头看向炕上。
宋嬷嬷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得如同蒙着厚厚阴翳的眼珠,此刻竟死死地、直勾勾地钉在我身上,更准确地说,是钉在我紧紧护在胸口的那半本账簿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没有惊诧,只有一种濒死之人回光返照般的、令人心悸的锐利和洞悉一切的绝望。
嬷……嬷嬷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枯瘦如柴的手,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地从破被里伸出,像鹰爪一样,死死攥住了我冰凉的、还沾着木屑和油纸碎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垂死挣扎的狠戾。
是……是它……你……你找到了……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眼神灼灼地燃烧着最后一点光,宋……宋昭仪……就是……因为它……没了命……
宋昭仪那个据说几年前在掖庭宫病故的失宠妃嫔原来……原来这账簿竟是从她那里来的她是账簿的持有者还是……记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