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落雁蹲在箱前翻检时,指腹常能触到书页间残留的暖意。那些书多是经史子集,却偏偏夹杂着几本游记,书页里还夹着干枯的花瓣——像是有人特意挑选过,知道她爱这些风雅物事。青禾抱着本《江南风物志》啧啧称奇:小姐你看,这书里画的荷花,跟咱们沈府池子里的一模一样!
落雁指尖拂过那页工笔荷花,忽然想起幼时父亲带她游湖,那时慕容珩的兄长慕容瑾也在,还笑着说要教她折荷花灯。往事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心头,她猛地合上书本,纸页相击的脆响里,藏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
慕容珩从不在她面前多留。查完案便走,步履匆匆,仿佛这苑里的一草一木都沾着晦气。可落雁渐渐发现,他走后的苑子,总有些细微的变化。
比如窗台上会无端多出一笼炭火,炭是上好的银骨炭,烧起来无烟,却能暖透半间屋子。青禾欢天喜地地拢火时,落雁望着那只素白的炭笼,总想起慕容珩玄色袍角沾着的炭灰——前一日,她不过随口对青禾提了句夜里读书,指尖冻得握不住笔。
又比如厨房的老妇,前几日还对她们冷言冷语,说罪臣之女就该喝稀粥,转天便端来热气腾腾的肉包。青禾偷偷打听,才知道是靖安侯的侍卫私下塞了银子,还撂下话:沈姑娘若少了半分体面,仔细你们的皮。
小姐,青禾啃着肉包,眼睛亮晶晶的,侯爷是不是……对咱们上心了
落雁正用小银簪挑着灯花,闻言手一抖,火星溅在灯台上,留下个小黑点。别胡说,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他不过是怕陛下问责,嫌咱们在静心苑受了委屈,丢了皇家的脸面。
话虽如此,夜里读书时,她总会不自觉地望向窗棂。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地上织成一张银网,恍惚间竟像是有人影立在窗外,默然守护。有次她鼓起勇气推窗,却只看见满院寂寂的月光,和梅树梢头那轮孤悬的冷月。
真正让她心湖起澜的,是个雪夜。
那日风雪大作,静心苑的门被吹得哐哐作响。落雁裹着薄被坐在榻上,正翻着本父亲批注过的《孙武兵法》,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月亮门外。
她披衣起身,透过窗缝往外看,只见慕容珩立在风雪里,玄色锦袍上落满了雪,像裹了层厚厚的霜。他身后的侍卫捧着个油纸包,递到他手里时,纸包上还冒着白汽。
放在门口便是。慕容珩的声音隔着风雪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
侯爷,您都在这儿站半个时辰了,进去歇歇吧侍卫劝道。
不必。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往落雁的小屋瞥了一眼,让她……趁热吃。
脚步声渐远后,青禾赶紧跑出去,将那油纸包捧了进来。打开一看,是城南福瑞斋的糖糕,还是落雁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味,此刻竟还温乎着。
小姐你看!青禾把糖糕往她面前送,侯爷竟记得你爱吃这个!
落雁捏着块糖糕,指尖传来的暖意顺着血脉往心口钻。她想起幼时在沈府,慕容珩跟着兄长来做客,她拿着块桂花糖糕跑过回廊,不小心撞在他身上,糖糕蹭了他满袍角的甜香。那时他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耳根红透了,却只是笨拙地说:下次……小心些。
糖糕在舌尖化开,甜意里裹着点涩。落雁忽然翻到《孙武兵法》的扉页,父亲苍劲的字迹跃然纸上:瑾之贤弟亲启:此战需避其锋芒,诱敌深入……
瑾之是慕容珩兄长的字。原来父亲与慕容瑾,曾是这般亲近的袍泽。
她捧着书怔怔出神,没留意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慕容珩站在廊下,雪花落在他眉骨上,瞬间便化了。他看见落雁对着书页发呆,鬓边的碎玉簪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像一滴凝固的泪。
他喉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转身,将身上的狐裘解下来,轻轻搭在门框上。转身离去时,玄色衣袍扫过积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填满。
落雁回过神时,看见门框上的狐裘,心头猛地一跳。那狐裘毛色光亮,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领口处还绣着精致的云纹——是慕容珩常穿的那件。
她抱着狐裘追到院门口,只看见风雪里远去的马车,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隐约能看见那个挺直的背影。
慕容珩!她忍不住唤出声,声音被风雪撕得粉碎。
马车没有停。
落雁站在雪地里,怀里的狐裘暖得灼人。她忽然想起青禾的话,想起那些炭火、糖糕,想起他在公堂之外的沉默,想起此刻这件带着他体温的狐裘。
难道……他并非如表面那般冷漠
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冰冷刺骨。落雁低头看向鬓边的碎玉簪,断口处的半朵梅,在风雪里仿佛微微颤动。她忽然不敢深想,只抱紧狐裘转身回屋,将满院风雪和那个模糊的身影,都关在了门外。
而远去的马车里,慕容珩正用指尖摩挲着掌心的一道浅痕。那是方才站在廊下时,被廊柱上的冰棱划破的,此刻却隐隐发烫。他想起落雁对着兄长名字发呆的模样,想起她鬓边那支断簪,忽然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疼。
侯爷,侍卫在车外禀报,苏太傅派人来说,苏小姐备了暖酒,想请您回府小坐。
慕容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波澜已尽数敛去,只剩一片冰封的冷。回府。他沉声道,声音冷得像车外的雪。
有些暖意,注定只能藏在风雪里。就像那支碎玉簪,纵有千般念想,也拼不回当年的圆满。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像一首无人能懂的挽歌,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初冬的雾,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静心苑的梅树终于缀满了花苞,红得像燃在枝头的火星,却偏被这浓雾裹着,瞧不真切。沈落雁坐在窗边绣活,绷架上是支待绣的梅枝,丝线在她指间流转,针脚细密得如同她此刻的心思。
自那夜狐裘之事后,她总忍不住在灯下多坐片刻。有时是翻几页书,有时是对着那株梅树发怔,连青禾都打趣她:小姐这几日,倒像是在等什么人。
落雁指尖的针猛地刺进掌心,渗出点血珠。她慌忙用帕子按住,脸颊却有些发烫——是啊,她在等什么等那个冷面侯爷再来送几本书,还是等他不经意间留下的炭火余温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按了下去。他是慕容珩,是主审父亲案子的人,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身份鸿沟,更是血海般的猜疑。
可人心这东西,偏像绷架上的丝线,越是想扯直,越容易在不经意间缠成死结。
这日午后,浓雾刚散,静心苑的朱门就被人用蛮力推开了。环佩叮当声撞碎了苑里的静谧,伴随着一阵娇纵的笑语,苏婉儿带着七八名随从,像团烈火般涌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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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了件石榴红的撒花锦袄,领口袖口滚着白狐毛,裙摆扫过石板路时,金线绣的凤凰仿佛要飞起来。身后的侍女捧着描金漆盒,里面的珠翠宝气晃得人眼晕——与这苑里的素净相比,她像幅被泼了太多颜料的画,艳得刺眼。
沈落雁在哪苏婉儿的声音脆生生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她眼珠一转,就看见了窗边的落雁,当即撇了撇嘴,哟,原来躲在这儿绣花呢罪臣之女,倒还有闲情逸致。
落雁放下绣绷,起身福了福身,语气平淡:苏小姐大驾光临,静心苑简陋,怕是招待不周。
招待苏婉儿嗤笑一声,款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你也配我今日来,是听说靖安侯常来这破地方,倒要看看是什么勾魂摄魄的物件,能让他连自家未婚妻都忘了。
她的目光像带着钩子,扫过落雁身上半旧的青布裙,最后定格在她鬓边——那支碎玉簪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断口处的半朵梅,竟比她满头的珠翠更显风骨。
这簪子倒是有些意思。苏婉儿伸手就去拔,指尖带着香风,动作却蛮横,拿来给我瞧瞧。
落雁猛地后退一步,抬手护住发间。那是母亲唯一的念想,是她在这冰冷尘世里最后的凭依,怎能让旁人如此轻贱苏小姐自重。她的声音发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自重苏婉儿被她的抗拒激怒了,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一个罪臣之女,戴这么支破簪子也配我看你是没见过好东西!她说着,竟招呼随从,给我抢过来!让她瞧瞧,什么才是侯门妇该戴的首饰!
青禾见状,扑上来挡在落雁身前,梗着脖子道:我家小姐的东西,就是碎石头也轮不到你们碰!
反了天了!苏婉儿身边的婆子伸手就去推青禾,一个贱婢也敢顶嘴
混乱中,落雁死死攥着簪子,指腹被断口硌得生疼。她看着苏婉儿那张盛气凌人的脸,忽然明白了——有些人的尊贵,是踩在别人的尊严上得来的。就像此刻,她们要抢的哪里是一支簪子,分明是想碾碎她最后一点体面。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