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静心苑的秋,总比别处来得更沉些。
檐角的铜铃被风磨去了大半光泽,荡在半空时,声响嘶哑得像位咳疾缠身的老人。沈落雁蹲在西墙根下,指尖捏着方洗得发白的素帕,正一片一片捡拾着梅树落下来的残瓣。
这株老梅是苑里唯一的活气。枝干虬劲如铁,皴裂的皮上还留着去年寒冬冻出的黑痕,此刻却偏有零星花苞鼓胀着,在料峭的风里抖着细碎的红。落雁将拾起的残瓣拢在帕中,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就像三个月前,官差踹开沈府大门时,她也是这样,死死抱着母亲留下的那只妆奁,生怕里面的碎玉簪被碰坏分毫。
小姐,天凉了,该回屋了。青禾的声音从月亮门边传来,带着点气喘。她手里捧着件半旧的夹袄,快步穿过积着薄霜的石板路,走到落雁身边便往她身上披,早上厨房送来的粥都快凉透了,再蹲下去,仔细冻坏了手。
落雁抬头时,睫毛上沾了点细碎的白,不知是霜还是将落的雪。她笑了笑,眼尾的红痕却比梅瓣更艳:捡完这最后几片就回。你看这花,开得好好的,落下来多可惜。
青禾撇撇嘴,往她手心里呵了口热气:可惜也比人强。它们落了明年还能开,咱们……话说到一半,被落雁轻轻按住了手。
别乱说。落雁的声音很轻,指尖却带着凉意,父亲说过,守得住心,就挨得过冬天。
她低头将最后一片花瓣放进帕中,方要起身,鬓边的碎玉簪忽然松了些。那是支羊脂玉簪,簪头本是朵完整的并蒂梅,不知何时断了一半,只剩下孤零零半朵,断口处被摩挲得光滑温润。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当时母亲咳着血,攥着她的手说:雁儿,玉碎了,人……人要好好的。
如今玉是碎了,人却活得像这残瓣,风一吹就摇摇晃晃。
落雁抬手将簪子插牢,指腹划过那半朵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是青禾的,那脚步声沉稳,带着金属碰撞的轻响,一步一步,像踩在绷紧的弦上,让人心头发紧。
她猛地回头。
只见月洞门外立着个人,玄色锦袍上绣着暗纹的流云,腰束玉带,玉钩上悬着枚虎形玉佩,在风里轻轻晃着。他身形挺拔如松,墨发用玉冠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眉眼愈发深邃。只是那双眼睛太冷了,像结了冰的湖面,扫过来时,带着不容错辨的威压。
是慕容珩。
落雁的呼吸骤然停了半拍,下意识地将捧着花瓣的手往后缩了缩。她认得他,或者说,整个京城没人不认得他。靖安侯慕容珩,二十岁便凭战功封爵,如今手握京畿兵权,是皇帝跟前最得力的干将。更重要的是,他是负责父亲通敌叛国案的主审官之一——那个传说中,连亲王见了都要让三分的冷面阎罗。
他身后跟着四个带刀侍卫,玄甲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着寒光,显然不是寻常访客。
侯爷。青禾比落雁先反应过来,慌忙屈膝行礼,声音都在发颤,不知侯爷驾临,有失远迎……
慕容珩没看她,目光自始至终落在落雁身上。他的视线扫过她洗得发白的裙角,掠过她冻得发红的指尖,最后停在她鬓边那支碎玉簪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静心苑乃皇家别院,他开口时,声音比这秋风更冷,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落雁定了定神,缓缓站起身。膝盖蹲得久了,一阵发麻,她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垂着眼道:罪臣沈修文之女,沈落雁。
沈修文慕容珩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落雁的脊背瞬间绷紧。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带着刃,刮过她的脸颊,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剖开,看看这罪臣之女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侍卫上前一步,沉声喝道:既是罪臣之女,怎敢在此逗留奉侯爷令,搜查静心苑!说罢便要上前,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不必。慕容珩抬手制止了侍卫,目光依旧落在落雁身上,沈大人入狱前,你一直在府中
落雁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花瓣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来,让她稍微定了定神:是。
他可有留下什么……异常之物慕容珩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可落雁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她知道,他在找父亲通敌的证据,哪怕是一丝一毫。
父亲一生清白,落雁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底虽有惧意,却带着倔强,从未有过什么‘异常之物’。若侯爷不信,尽可去搜,只是……她顿了顿,手不自觉地护住了鬓边的簪子,这苑中除了旧书和衣物,再无他物。
慕容珩的视线落在她护簪的手上,那支碎玉簪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温润的光,断口处的半朵梅像是在无声地哭。他忽然想起多年前,母亲将这支簪子送给沈夫人时,笑着说:并蒂同心,愿两家永结好。那时他还小,跟在兄长身后,看着沈伯父将年幼的落雁抱在怀里,说要给她和兄长做媒。
往事像被风吹散的烟,抓不住,只剩呛人的疼。
他收回目光,转身往正屋走去,玄色衣袍扫过阶前的枯草,留下一道冷硬的影子。不必搜了。他头也不回地对侍卫道,声音平淡,沈氏既在此‘静心’,便让她守好本分。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住脚步,侧过脸,目光越过落雁的肩头,落在那株老梅上。天冷了,他说,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些,却依旧没什么温度,梅花开得早,也谢得快。该回屋时,就别在外面冻着了。
话音落,他推门而入,将满院的寒风和落雁的怔忡都关在了门外。
落雁站在原地,指尖的花瓣不知何时被捏得粉碎。她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耳边还回响着慕容珩最后那句话,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青禾扶着她的胳膊,小声道:小姐,侯爷……好像也没传言里那么可怕
落雁没说话,只是抬手摸了摸鬓边的碎玉簪。冰凉的玉贴着头皮,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她想起父亲入狱前,曾隔着牢门对她说:珩儿这孩子,看着冷,心是热的。只是他肩上担子重,有些事……身不由己。
可刚才他看她的眼神,分明比这深秋的霜雪还要冷。
风忽然紧了,卷起地上的残瓣,打着旋儿飞过石板路。落雁拢了拢身上的夹袄,将那包碎花瓣扔进旁边的土坑里,用脚轻轻踩实。回屋吧。她对青禾说,声音有些发哑,粥该凉透了。
转身时,她忍不住又看了眼正屋的门。那扇门紧闭着,像一张沉默的嘴,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事
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起来,嘶哑的声线里,仿佛藏着一场即将来临的大雪。落雁拢紧了衣领,加快脚步往自己的小屋走,却没看见,正屋窗棂的缝隙后,一双深邃的眼睛正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
慕容珩站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虎形玉佩。方才他说不必搜了,是怕侍卫真的翻出什么——不是怕翻出罪证,而是怕翻出沈父留下的只言片语,那些东西落在皇帝眼里,只会让落雁的处境更难。
他想起方才落雁护着簪子的模样,像只受惊的小兽,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是死死守着自己的珍宝。那支碎玉簪,他认得。当年兄长战死的消息传来,沈夫人急火攻心去了,临终前让人将这支簪子送回慕容府,说沈家对不住慕容家。后来簪子怎么到了落雁手里,他竟不知道。
侯爷,门外的侍卫低声禀报,苏小姐的马车在苑外候着,问您何时回府。
慕容珩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指尖猛地攥紧了玉佩。苏婉儿,太傅之女,他那位名义上的未婚妻。皇帝属意的婚事,他推不掉,就像他推不掉主审沈父案的差事一样。
知道了。他沉声应道,转身往门外走。经过西墙根时,他瞥了眼那坑新土,眸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
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就像那支碎了的玉簪,再怎么珍惜,也拼不回原来的模样。
马车驶离静心苑时,慕容珩撩开帘子,最后看了眼那株老梅。风里,零星的花苞还在颤,只是不知等不到绽放,就要被这场即将来临的大雪,彻底掩埋。
他放下帘子,将所有的景象都隔绝在外。车厢里暖炉烧得正旺,可他却觉得指尖冰凉,像握着一块化不开的寒冰。
静心苑的铜铃还在风里打着盹,檐角的霜花却已换了三茬。自打那日慕容珩踏雪而来,这处被遗忘的别院,竟像是被注入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活气——尽管这份活气,总裹着层化不开的寒霜。
慕容珩来得勤了。
有时是响午,日光斜斜切过窗棂,他带着一身金辉踏进门,身后的侍卫捧着个沉甸甸的木箱。陛下念你乃书香之后,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赐些旧书,供你静心研读。说罢便转身去正屋查案,留下满箱的书在地上投下深浓的影子。
落雁蹲在箱前翻检时,指腹常能触到书页间残留的暖意。那些书多是经史子集,却偏偏夹杂着几本游记,书页里还夹着干枯的花瓣——像是有人特意挑选过,知道她爱这些风雅物事。青禾抱着本《江南风物志》啧啧称奇:小姐你看,这书里画的荷花,跟咱们沈府池子里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