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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2页)

林晚就站在急诊室门口,一只手扶着冰冷的门框,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浅蓝色的保温桶。她跑得太急,头发凌乱地散在肩头,几缕被汗水黏在苍白的脸颊上,身上只胡乱套了件单薄的外套,拉链都没拉好,露出里面的睡衣领子。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看向我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浓得化不开的惊惶和心疼,像一张网,瞬间将我牢牢裹住。

陈磊!她冲过来,冰凉的手指立刻覆上我满是冷汗的额头,怎么样哪里疼医生!医生!她扭头朝着护士站焦急地喊,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

护士迅速围了上来,医生开始检查。剧痛让我意识有些模糊,但林晚的存在感却无比清晰。

她的手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那掌心冰凉,甚至比我这个病人还要冷,还带着微微的颤抖,却给了我一种奇异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安定感。我听见医生冷静的声音在说着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听见护士推着各种器械的声音,也听见林晚在一旁强自镇定、却依然带着颤音地跟医生确认着手术事项。

被推进手术室前的那一刻,意识在麻醉的边缘浮沉,我费力地侧过头。林晚就站在移动病床边,一步不离地跟着。走廊顶灯的光线直直打在她脸上,清晰地照亮了她眼睑下方那片浓重得吓人的青黑色阴影,像两团淤青,昭示着长期的疲惫和缺眠。她咬着下唇,唇色发白,但看向我的眼神却异常坚定,甚至努力对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声说:别怕,我就在外面等你。

那笑容,像一把迟钝的刀,在我心上缓缓割过。这十年里,我见过她无数种样子,却似乎从未真正看见过她眼底深处堆积的倦意。她一直在我身边,像空气,像水,像脚下沉默的土地,支撑着我所有的奔跑和远眺,而我却心安理得地忽略了这份支撑本身的重量和代价。

麻醉剂冰冷地推入血管,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是她紧握着我的手传递来的、不容置疑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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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首先感知到的是腹部传来的钝痛,然后才是病房里均匀的仪器滴答声和消毒水的味道。眼皮沉重地掀开,视野从模糊渐渐清晰。

林晚就趴在病床边沿睡着了。她侧着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脸朝着我的方向。清晨微白的曦光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柔和地勾勒着她疲惫的睡颜。那眼下两团乌青在光线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像无法消褪的印记。几缕散乱的发丝黏在她汗湿的额角,即使睡着了,眉心也微微蹙着,仿佛梦里也在担惊受怕。她的呼吸很轻,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绵长。

我静静地躺着,不敢动,怕惊醒她。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沉睡的轮廓,一种混杂着巨大心疼和浓烈愧疚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江倒海。这十年,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围着这个家旋转,而我,可曾有一次,在她深夜哄睡哭闹的孩子后,在她独自面对父母生病的恐慌时,在她默默忍受远嫁的孤独和思念时,问过一句你累不累我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家的温暖和便利,却忘了这背后是她日复一日无声的燃烧。

那眼下的乌青,是燃烧留下的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先是有些迷蒙,在对上我视线的瞬间,立刻清醒过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上关切: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叫医生她一连串地问着,声音沙哑,人已经站了起来,俯身查看我的状况,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地又探了探我的额头。

好多了。我嗓子干得发紧,声音嘶哑。

那就好,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脸上紧绷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许,转身去拿床头柜上的保温桶,饿了吧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吃点流食。我熬了小米粥,很稀,放了点糖,你多少喝一点。

她小心翼翼地拧开盖子,一股温润清甜的米香立刻在病房里弥漫开来,冲淡了消毒水的味道。她用勺子轻轻搅动着,舀起一小勺,放在唇边仔细地吹了又吹,才递到我嘴边。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小心烫。她低声说。

温热的、带着清甜米香的粥滑入干涩的喉咙,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五脏六腑。我看着她低垂的眉眼,专注地吹着下一勺粥,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一个念头清晰而固执地跳了出来:该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以前,就是现在。

晚晚,我咽下粥,声音依旧沙哑,但努力让它听起来清晰一些,等我好了……你教我做饭吧

林晚吹粥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她抬起头,愕然地看着我,似乎完全没听懂我在说什么,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难以置信。

你她下意识地反问,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个连厨房里盐和糖罐子都分不清的陈磊

嗯。我迎着她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腹部伤口的抽痛让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教我。以后……家里的饭,我们一起做。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她看着我,手里的勺子还停在半空,温热的米粥氤氲起淡淡的白汽,模糊了她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轻地、几乎是无声地嗯了一下,重新低下头去吹那勺粥。但这一次,我看见她握着勺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指节泛出一点点白。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落进了那勺温热的粥里,瞬间消失不见,只在粥面上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小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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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那天,阳光出奇地好,金灿灿地铺满了医院门口的水泥地。

林晚去办最后的手续,我拎着我们那个小小的行李袋,站在住院部楼下的台阶上等她。腹部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脚步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踏实。

远远看见她穿过大厅的玻璃门走出来,手里还拿着几张单据。阳光跳跃在她有些单薄的肩膀上。我下意识地迎上去几步,很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连同那个装着我们洗漱用具的袋子。

我来吧。我说。

她愣了一下,手指微微松开,任由我接过,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柔软,没说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

回到家,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安安被奶奶接走了,家里显得格外安静整洁。林晚习惯性地就要往厨房走:你歇着,想吃什么我给你……

别动。我拦住她,把她轻轻推到客厅沙发上坐下,今天你歇着,我来。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我脸上那种近乎破釜沉舟的神情,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一丝……隐隐的担忧大概是怕我把厨房点着了。

我深吸一口气,扎进了这个对我来说无比陌生的战场。厨房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却让我感到莫名的紧张。

打开冰箱,里面食材塞得满满当当,我却像个刚认字的孩子,对着琳琅满目的生字手足无措。西红柿、鸡蛋、青菜……脑子里努力回忆着平时林晚做饭的样子,却只拼凑出模糊的片段。

硬着头皮开始。锅烧热了,倒油。油温怎么判断看着锅里开始冒细小的烟,应该是热了吧笨拙地磕开鸡蛋,蛋壳碎屑不可避免地掉了进去,手忙脚乱地试图用筷子夹出来。打蛋液时,用力过猛,金黄的蛋液溅了几滴在干净的灶台上,格外刺眼。切西红柿更是灾难现场,大小不一,汁水横流,砧板上一片狼藉。

厨房里很快弥漫起一股糊味——第一张蛋饼光荣地粘了锅底,变成焦黑的一团。我手忙脚乱地关火,清理战场,额头上急出了一层薄汗。扭头瞥了一眼客厅,林晚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过来救火,她手里捧着一本书,但目光并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越过书脊,静静地望着厨房的方向,嘴角似乎有一丝极力忍着的、极其细微的弧度。

那点弧度像一点微弱的火星,奇异地让我焦躁的心平复了些许。我重新开火,倒了油,这次更加小心翼翼。蛋液下锅,滋滋作响,我屏住呼吸,紧张地铲动。虽然形状依旧歪歪扭扭,边缘有些焦黄,但总算勉强成型了。

再把惨不忍睹的西红柿块倒进去翻炒,红色的汁水混着金黄的蛋块,颜色倒还鲜亮。该放盐了我犹豫着,想起那碗咸得发苦的紫菜汤,手抖得厉害,只敢捏了一小撮撒下去。出锅前,又鬼使神差地看到灶台边的酱油瓶,想着加点颜色,结果手一抖,深色的液体哗啦一下倒进去不少,整盘菜瞬间染上了浓重的酱色。

一盘面目模糊、酱油明显过量、散发着可疑气味的西红柿炒鸡蛋,一碗蒸得还算过得去的白米饭,这就是我的杰作。

我把这盘战果端上桌时,简直不敢看林晚的表情。

她放下书走过来,目光落在那盘颜色深沉的菜上,停顿了两秒。

呃……可能……酱油放多了。我尴尬地搓着手,像个等待审判的小学生。

林晚没说话,只是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裹满深色酱汁的鸡蛋,放进了嘴里。她慢慢地咀嚼着,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盖下来,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厨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我紧张地盯着她,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终于,她咽了下去,抬起头。灯光下,她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一层晶莹的水光瞬间盈满了她的眼睛,像蓄满了雨水的湖泊。那水光剧烈地晃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她飞快地眨了眨眼,试图把那汹涌的情绪压下去,但一滴滚烫的泪还是失控地挣脱了束缚,顺着她光滑的脸颊倏然滑落,啪嗒一声,砸在了餐桌上。

挺好的。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却比哭更让人心头发酸,就是……下次盐可以再少点,酱油……也少点。她又夹了一大口饭,混着那颜色可疑的菜,用力地塞进嘴里,仿佛要用这动作堵住喉间的哽咽。

我的喉咙也像是被什么硬块堵住了,又酸又涩。

我拉开椅子在她身边坐下,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黑乎乎的鸡蛋放进嘴里。一股难以言喻的、咸中带苦又混合着焦糊味的复杂口感瞬间充斥了口腔。这味道……实在难以下咽。我几乎是梗着脖子才把它硬吞了下去。嘴里残留着怪味,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我每天回家,理所当然地坐在餐桌前,挑剔着汤的咸淡,抱怨着衣服的褶皱,从未想过这一餐一饭、一衣一衫背后,是日复一日怎样的琐碎、耐心和……可是无数次被嫌弃的委屈。

晚晚,我放下筷子,伸手覆上她放在桌面上微微颤抖的手,她的手冰凉,这些年……辛苦你了。

这几个字说出来,轻飘飘的,却仿佛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带着沉甸甸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