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页)
这几个字说出来,轻飘飘的,却仿佛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带着沉甸甸的回响。
林晚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反手用力地、紧紧地回握住了我的手。她手心的冰凉紧紧包裹着我的手指,那力道大得甚至让我有些发疼,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岸上伸来的手,是一种无声的、汹涌的释放。她低下头,肩膀开始抑制不住地轻轻耸动,压抑的抽泣声低低地溢出来,像受伤小兽的呜咽,在安静的餐厅里弥漫开。
这无声的哭泣,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我笨拙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她单薄的脊背。那细微的颤抖透过掌心传来,直抵心底。十年了,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她深藏的脆弱和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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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河。客厅只开了一盏暖黄的落地灯,光线温柔地流淌。我和林晚并肩坐在沙发上,电视屏幕无声地播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光影变幻,映在我们脸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宁静,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一种带着暖意的、水流般的平静。
我手里握着遥控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塑料外壳,酝酿着勇气。
晚晚,我侧过头,看着她在柔和光线下显得格外安静的侧脸,跟我说说吧。
她似乎有些茫然,转过头看我:说什么
说说……你刚嫁过来那会儿。我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是不是……特别想家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尘封已久的闸门。林晚的目光瞬间失焦,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和遥远的时空,落回了十年前那个陌生的起点。她的眼神里,清晰地浮现出一种迷途羔羊般的惶惑。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飘忽,头半年,特别难熬。这里……什么都好大,路好宽,人好多,可感觉空落落的。说话的口音不一样,连菜市场的菜都长得不一样。
你上班一走,屋子里就剩下我一个,静得可怕。打电话给我妈,不敢哭,怕她担心,就听着她在那边絮絮叨叨问我吃了没、习惯不习惯,听着我爸在旁边偶尔插一句‘钱够不够用’……挂了电话,能对着窗户发好久的呆。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但我能听出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流。她微微蜷起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这是一个寻求安全感的姿势。
最难熬的是冬天。她继续说,眼神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仿佛看到了那个寒冷的新年,那年春节,你工作特别忙,没能陪我回去。除夕夜,看着电视里热热闹闹的晚会,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心里……空得像个洞。
给你爸妈拜完年,回到我们的小房间,终于忍不住了,给我妈打了个电话。电话一接通,听到她在那边说‘晚晚啊,吃饺子了没’……我就再也绷不住了,抱着电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妈在那边也跟着哭……
她的声音哽住了,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才接着说,后来,我听见我爸在旁边吼我妈‘大过年的你招她哭什么!’……可吼完,他又抢过电话,声音哑得厉害,说‘闺女,别哭,爸……爸给你留着压岁钱呢,等你回来……’
她的肩膀又开始微微颤抖。
我伸出手臂,将她轻轻揽进怀里。她没有抗拒,温顺地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隔着薄薄的衣衫,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细微的颤动,像风中瑟瑟的叶子。我收紧手臂,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到她发间熟悉的、带着淡淡暖意的馨香。十年了,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她身上这份我早已习惯的、如同空气般存在的温暖气息,曾经历过怎样漫长的漂泊与孤独。
晚晚,我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承诺的重量,以后,家里的事,我们一起扛。
她在我怀里动了动,抬起头,泪光未干的眼眸在暖黄的灯光下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亮得惊人,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我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残留的湿痕,目光锁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保证,再也不乱发脾气了。
她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仿佛在确认我眼底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然后,那绷紧的唇角终于一点点软化,向上弯起,一个带着泪水的、无比真实的笑容在她脸上缓缓绽放开来,像雨后初霁的天空,澄澈而温暖。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更深地依偎进我的怀里,伸出手臂,环住了我的腰。
客厅里,只有电视画面无声地闪烁,暖黄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我们依偎的身影,将这一刻的静谧与和解,凝固成岁月长河中最温暖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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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天气晴好。车子行驶在通往邻市的高速公路上,阳光透过洁净的车窗,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林晚坐在副驾驶,侧脸沐浴在阳光里,嘴角一直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带着一种久违的轻松和期待。她时不时跟我讲起昨晚电话里母亲又在念叨什么,父亲的花草最近如何,声音轻快得像林间跳跃的小鸟。
两个多小时后,车子驶入那个熟悉的小区。刚停稳,岳母已经闻声从楼栋里迎了出来,脸上笑开了花:哎呀,可算到了!路上累不累晚晚,快让妈看看!她一把拉过女儿,上下打量着,嘴里不住地念叨,瘦了,还是瘦了!陈磊啊,你得多盯着她吃饭!岳父跟在后面,脸上也是掩不住的笑意,虽然没说什么,但眼神里的欢喜藏不住。
午饭自然是丰盛得不得了,岳母恨不得把桌子都摆满。饭后,岳父习惯性地要起身去收拾厨房的水槽,那里有个水龙头一直有点慢渗水。
爸,您坐着。我放下筷子站起来,我去看看。
岳父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也好,就在洗手池那儿,滴答好几天了,我老说弄,老忘。
我走进厨房,林晚也跟了进来。找到工具,拧下水龙头旧阀芯,果然里面垫片老化了。我正琢磨着尺寸,准备出去买新的,一直站在旁边的岳父忽然开口:等等。他转身走到厨房角落一个矮柜前,拉开最底下的抽屉,在里面摸索了几下,拿出一个崭新的、包装完好的水龙头阀芯,递给我:喏,上次赶集买的,忘了换。你看是不是这个型号
我接过那崭新的阀芯,塑料包装袋上还蒙着一层薄灰。
看着岳父平静的脸,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这个旧阀芯渗水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早就买好了新的,却一直忘了换是真的忘了,还是……习惯了那个缓慢滴落的水声,如同习惯了远方女儿缓慢流逝的岁月他是不是常常在厨房里,听着那滴答、滴答的轻响,如同数着女儿离家的日子
我沉默地换上新的阀芯,动作比平时更加仔细。拧紧最后一圈,打开水龙头,水流顺畅无声。岳父凑过来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嗯,好了。
回到客厅,岳母正拉着林晚的手,兴致勃勃地翻着另一本更老旧的相册。你看你看,这张!岳母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是个大概五六岁、穿着蓬蓬纱裙、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举着一个巨大彩虹棒棒糖的小女孩,正对着镜头笑得见牙不见眼,像个骄傲的小公主,你小时候啊,可霸道了!这棒棒糖是你爸排了好长的队才给你买的,宝贝得不行,睡觉都要抱着!结果半夜被老鼠啃了半边,你早上起来一看,哭得那个惊天动地哟!你爸哄了半天哄不好,没办法,大冬天的又跑去那家店,结果人家没开门,他在冷风里蹲了俩小时,硬是等人家开门又给你买了个一模一样的!
林晚看着照片,笑得前仰后合,脸上飞起红晕:妈!您又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岳父坐在一旁,端着茶杯,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窘迫,但眼神里全是宠溺的笑意,默默看着笑成一团的妻女。
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照在那些泛黄的照片上,照亮了小女孩灿烂的笑脸,也照亮了此刻林晚眼角眉梢真实的、毫无阴霾的幸福。这幸福,像迟来的阳光,终于穿透了积年的云层,暖暖地照进了我的心里。
返程时,夕阳将天边染成了壮丽的橙红色。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归途的高速上。林晚大概有些累了,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呼吸均匀。
车内很安静,只有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和舒缓的音乐。我看着前方被夕阳镀上金边的道路,感受着肩头那份沉甸甸的依赖和温暖。
十年婚姻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那些曾经的抱怨、冷战、理所当然的索取,此刻都蒙上了一层令人羞愧的尘埃。而尘埃之下,渐渐显露出它本来的底色——是无数个日夜里她默默端上的一碗热汤,是病床前彻夜不眠的守护,是电话那头强忍的哽咽,是那盘酱油放多、却让她落泪的笨拙菜肴……这些最平凡、最琐碎的付出,像一块块沉默的基石,无声地托起了我们称之为家的全部重量。
我微微侧过头,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顶,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地落在安静的车厢里:晚晚,以后,我们好好过。
林晚没有睁眼,只是靠在我肩上的脑袋轻轻蹭了蹭,像一只找到归宿的猫,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近乎叹息的轻哼:嗯。
夕阳金色的余晖透过挡风玻璃,温柔地洒进来,像熔化的金子,流淌在我们交叠放在中控台上的手上。她的手指纤细,我的手掌宽厚,此刻,它们自然而然地、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阳光在那相握的指缝间跳跃,将皮肤染成温暖的蜜色,仿佛为这无声的誓言镀上了一层永不褪色的金边。
车窗外,暮色温柔,道路延伸向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