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页)
怀里的身体似乎因为这突然加大的力道而轻微地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沈聿的呼吸急促起来,带着病态的灼热气息喷在陆凛的颈窝,与周遭的酷寒形成诡异的反差。
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从沈聿胸腔里爆发出来,震得两人紧贴的身体都在颤抖。那咳嗽声痛苦而剧烈,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咳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急促而虚弱的喘息。
为什么陆凛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迫和……一丝不易分辨的颤抖。他强迫自己放松了些手臂的禁锢,但依旧紧紧圈着对方,黑暗中的眼睛死死盯着怀里模糊的轮廓,仿佛要穿透黑暗,看清沈聿此刻的表情。
沈聿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粗重。他似乎耗尽了力气,头无力地靠在陆凛的胸口,声音微弱得像游丝,断断续续:
那方案……核心……是你父亲的……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又喘息了几下,才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和某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我,看到了……他的手稿……在……旧书摊……不该被埋没……
旧书摊父亲的手稿
陆凛的呼吸骤然停止。巨大的信息量如同冰原上崩塌的冰川,轰然砸下,将他淹没。招标会上那个惊鸿一瞥的螺旋空洞……原来不是巧合,不是剽窃……而是沈聿……他看到了父亲尘封的构思他认出来了所以……他故意输掉了招标会为了……让属于他父亲的荣光不被埋没
荒谬!难以置信!却又像一块巨大的拼图碎片,严丝合缝地嵌入了陆凛心中那幅混乱了十年的图景里,瞬间照亮了无数个被忽略的细节——沈聿看向他方案时那偶尔过于复杂的眼神,他在一些关键节点上看似随意的退让,招标会后那平静得近乎诡异的一瞥……
十年宿敌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粉碎。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惊、茫然、愤怒、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酸涩感,如同汹涌的暗流,疯狂地冲击着陆凛的心防。
你……陆凛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质问,想怒斥沈聿的多管闲事和自我感动,想问他凭什么替自己做决定……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片混乱的空白和剧烈的心跳。
就在这时,沈聿的身体猛地一颤,紧接着,一股异常灼热的温度透过厚厚的衣物传递过来。陆凛下意识地抬手覆上沈聿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他指尖一缩!
高烧!在极寒之后的高烧!这是极度危险的信号!
沈聿!陆凛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他再也顾不上追问任何关于过去、关于招标会的纠葛。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坚持住!听到没有!他低吼着,更加用力地抱紧怀里滚烫又冰冷(躯干滚烫,四肢冰冷)的身体,几乎是用自己的胸膛去挤压对方,试图传递更多的热量。他摸索着将沈聿冰冷的双手塞进自己腋下最温暖的地方,又用自己温热(相对而言)的脸颊去贴对方滚烫的额头,笨拙地试图用最原始的方式降温。
黑暗中,只剩下两人交织的、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陆雷鸣般的心跳声,以及沈聿那越来越灼热、越来越不稳的气息。
时间,在生与死的边缘,在冰与火的交织中,在十年宿怨崩塌的废墟之上,缓慢而沉重地流淌。陆凛抱着怀里这具滚烫的身体,感觉像是抱着一个随时可能碎裂的、滚烫的秘密。他从未感觉时间如此漫长,如此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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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极光守望
厚重的铅云终于被撕开一道缝隙,惨淡的极地阳光如同稀薄的碎金,吝啬地洒在无边无际的白色荒原上。肆虐了三天三夜的暴风雪耗尽了力气,呜咽着退去,留下一个被重新雕琢过的、更加死寂冰冷的世界。积雪更深,冰层似乎也变得更加坚硬、透明,反射着冰冷的光。
营地中央,那座初具雏形的科考站主体建筑,像一个沉默的钢铁巨兽,在风雪洗礼后巍然矗立。粗犷的钢结构骨架包裹着厚实的保温层,线条冷硬而充满力量,是陆凛风格最鲜明的烙印。然而,在那刚硬的轮廓之上,覆盖着一层如同巨大冰晶簇拥而成的穹顶外壳。它并非规则的几何体,而是由无数不规则的多面体构成,每一个切面都经过精密计算,最大限度地捕捉着来自不同角度的微弱天光。当那稀薄的阳光落在其上时,整座穹顶仿佛被点燃的冰晶,折射出变幻莫测的、流动的七彩光晕,与远处天际偶尔闪现的极光遥相呼应,为这钢铁巨兽注入了不可思议的灵动和诗意。这,是属于沈聿的魔法。
此刻,这座融合了两人十年交锋、生死考验与……某种难以言喻东西的建筑脚下,气氛却凝重得如同冻结的空气。
陆凛站在临时搭建的工程指挥板房门口,眉头紧锁,看着营地医生——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从沈聿那间小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体温计。
怎么样了陆凛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下意识地拉紧了防寒服的领口,仿佛这样能抵御某种无形的寒意。
医生叹了口气,镜片上蒙着一层白雾:高烧退了点,但还在反复。肺部有啰音,初步判断是重感冒诱发的急性支气管炎,不排除有轻微肺炎。他看了一眼陆凛紧绷的脸色,补充道,这里的条件太差了,药品也有限,全靠他自己抵抗力硬扛。必须静养,绝对不能再受寒受累了!否则……他没说完,但沉重的语气已经说明了一切。
陆凛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昨晚黑暗中沈聿滚烫的额头和那痛苦压抑的咳嗽声。那场暴风雪夜的坦诚之后,沈聿的身体就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终于不堪重负地断裂了。而科考站的建设,正进入最紧张、最需要精确指挥的关键阶段——主体结构封顶与核心穹顶的安装。
他沉默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推开了沈聿小屋的门。
一股混合着药味、消毒水味和病人特有气息的温热空气扑面而来。沈聿半靠在行军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和防寒服。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他似乎在闭目养神,但微蹙的眉头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的不适。床头放着一杯水,几盒药,还有那个从不离身的速写本摊开着,上面是几笔勾勒的穹顶节点草图,笔迹显得虚弱无力。
听到开门声,沈聿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看到是陆凛,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辨别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是显而易见的虚弱和疲惫。
感觉怎么样陆凛走到床边,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目光扫过沈聿苍白的脸和那杯没怎么动的水。
没事。沈聿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他试图清清嗓子,却引发了一阵压抑的咳嗽。他侧过头,用手背抵住嘴唇,肩膀因为咳嗽而微微耸动。
陆凛看着那单薄的、因为咳嗽而颤抖的肩膀,眉头拧得更紧。他沉默地拿起床头的水杯,递到沈聿面前:喝水。
沈聿咳嗽稍歇,抬起有些泛红的眼睛看了陆凛一眼,没说什么,顺从地接过水杯,小口地喝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
医生让你静养。陆凛看着他放下水杯,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陈述,穹顶安装的事,我会处理。
沈聿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捏紧了盖在身上的被角。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陆凛的肩膀,似乎想望向窗外那座在微弱阳光下闪烁着冰晶光芒的建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不甘。那是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设计核心,每一个节点的应力计算,每一块特种玻璃的安装角度,都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
节点……他刚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这一次咳得更凶,连眼角都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陆凛看着他咳得几乎蜷缩起来的痛苦样子,心头那点因他固执而升起的烦躁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名为担忧的情绪压了下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在沈聿剧烈起伏的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种不习惯的笨拙。
咳……图纸……沈聿喘息着,艰难地指向床头的速写本,……第三页……角度……微调……不能……硬来……他每说几个字都要停下来喘息,脸色因为用力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陆凛的目光落在速写本上。他当然知道沈聿在担心什么。那个穹顶的安装,是整个科考站最精密、也最危险的部分。巨大的异形结构,苛刻的承重要求,对安装精度的要求达到了毫米级。任何一点微小的失误,都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沈聿在图纸上标注的微调角度,是基于他对现场环境和材料特性最深入的观察,这些细节,恰恰是陆凛主导的整体结构方案中最容易忽略的艺术部分。
看着沈聿因为急切和虚弱而更加苍白的脸,陆凛沉默了几秒。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速写本,而是拿起了旁边一块干净的毛巾。他倒了点温水浸湿毛巾,拧干,然后,动作有些迟疑地、带着一种生疏的僵硬,轻轻擦拭沈聿额头上因为咳嗽和低烧而沁出的虚汗。
微温湿润的触感落在滚烫的皮肤上,沈聿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抬起眼看向陆凛,那深潭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惊愕和一丝无措。
陆凛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是专注地、略显笨拙地擦拭着,动作算不上温柔,却足够仔细。他擦拭过他汗湿的鬓角,拂过他因咳嗽而泛红的眼角。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对上沈聿的目光,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承诺的郑重:
图纸,我会看。角度,按你标的调。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斩钉截铁,你,躺好。再敢下床,他目光扫过沈聿捏着被角的手,我就把你绑在床上。
沈聿看着他,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挣扎、一丝微弱的感激,最终都归于一片深沉的、带着疲惫的平静。他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靠在枕头上,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闭上了眼睛。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陆凛拿起那本摊开的速写本,翻到第三页。上面除了精确的图纸,角落还潦草地写着几个小字:逆光时,应力点偏移0.3°。这细节,若非对光线变化有着近乎偏执的敏感,根本不可能捕捉到。
他拿着图纸,转身大步离开。关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闭目养神、呼吸依旧不稳的沈聿。那苍白脆弱的侧影,与他记忆中那个永远漫不经心却又锋芒毕露的对手形象,重叠又割裂。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责任感,悄然压在了他的肩头。
接下来的日子,陆凛成了营地里最忙碌的身影。他不仅要统筹整个工程进度,指挥工人进行主体结构的最后加固和内部设施的安装,更要亲自盯紧核心穹顶的吊装。每一次吊装指令的下达,他都反复核对沈聿图纸上的标记,哪怕是最微小的角度调整。在风雪间隙短暂的晴朗时刻,他会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用高倍望远镜仔细观察穹顶每一个关键节点的应力变化,与沈聿标注的数据进行比对。
工程队的工人们私下议论纷纷。
陆工这几天……有点不一样啊一个老工人搓着冻僵的手,看着远处吊车旁那个挺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