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页)
沈聿握笔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在纸巾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墨点。他盯着那个墨点看了几秒,然后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隔壁传来的咳嗽声,似乎更密集了一些。
---
5
暴风雪夜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厚重得仿佛触手可及,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风不再是呼啸,而是进化成了疯狂的咆哮,卷起地上板结的雪块和冰粒,狠狠砸向一切凸起的物体。集装箱小屋在狂风的肆虐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铁皮墙壁剧烈地震颤着,像随时会被撕碎、卷上天空。温度计的水银柱早已跌破了它所能标示的极限,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的冰晶,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无数细小的刀片,割裂着气管和肺叶。
暴风雪来了。真正的、来自极地深渊的怒吼。
陆凛蜷缩在自己的行军床上,即使裹着最厚的睡袋,穿着所有能穿上的防寒衣物,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依旧像无数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向上爬,啮噬着他的骨髓。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在风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盯着天花板上不断增厚的冰霜层,第一次在这片白色荒漠中感到了某种渺小和……恐惧。
突然,整个集装箱猛地一震,陷入一片死寂。
取暖器低沉的嗡鸣消失了。
紧接着,唯一那盏昏黄的应急灯闪了两下,也彻底熄灭。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伴随着瞬间降临的、更加刺骨的寒冷,瞬间将陆凛吞噬。
该死!陆凛低咒一声,心脏猛地一沉。发电机故障!在零下五十度的暴风雪夜里,失去电力和取暖,这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他挣扎着从冰冷的睡袋里爬出来,摸索着找到放在床头的强力手电。拧亮开关,一道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因急剧降温而凝结的冰晶粉尘。他迅速套上沉重的防寒靴,戴上风镜和面罩,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通往外面地狱的铁门。
狂风夹杂着雪片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几乎将他掀翻。手电的光柱在狂暴的风雪中微弱得像萤火,只能照亮眼前几步远的距离,能见度几乎为零。他顶着能把人吹飞的飓风,每一步都像是在深水泥潭中跋涉,艰难地挪向隔壁沈聿的房门。在这种极端环境下,落单等同于死亡。即使是他最不愿面对的人,此刻也必须在一起。
沈聿!开门!陆凛用尽力气捶打着冰冷的铁门,声音被风声撕扯得七零八落。
门内死寂。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陆凛的心脏。他不再犹豫,用肩膀猛地撞向门锁的位置。简陋的门栓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发出呻吟,几下之后,哐当一声断裂开来。门被撞开了。
手电光柱扫入屋内。
沈聿蜷缩在行军床的一角,整个人裹在睡袋里,像一团毫无生气的白色物体。他似乎在发抖,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微弱频率。地上散落着几张画满了结构草图的纸,一支铅笔滚落在冰冷的地面。
沈聿!陆凛冲进去,蹲下身,用手电照向对方的脸。
沈聿的脸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白色,嘴唇是深紫的,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他的睫毛上结满了细小的冰晶,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他半睁着眼,眼神涣散,对刺眼的光线和陆凛的呼喊似乎都没有反应。
冻僵了!而且程度不轻!
陆凛的心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外面的暴风雪更甚地攫住了他。他迅速扫视四周,沈聿那个小小的取暖器也早已停止工作。这屋里的温度,恐怕比他那边更低!他当机立断,一把将沈聿连人带睡袋抱了起来。入手的分量很轻,隔着厚重的衣物和睡袋,陆凛都能感觉到那躯体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撑住!陆凛低吼一声,抱着沈聿,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这间冰窟,冲回自己那间相对……也只是相对不那么冷的屋子。他用脚踢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疯狂的咆哮,但寒意依旧如跗骨之蛆。
唯一的生路,就是共享体温。这是极地生存手册上用血写就的法则。
陆凛迅速将沈聿放在自己的行军床上,然后毫不犹豫地拉开自己的睡袋拉链。他动作有些粗暴地扯开沈聿睡袋的拉链,将两个睡袋强行拼合在一起。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沈聿冰冷的身体,那温度让他指尖都感到刺痛。他咬紧牙关,用尽力气将两个冰冷僵硬的身体一起塞进这临时的、唯一的避难所里。
狭小的空间瞬间被填满。冰冷、坚硬、带着各自气息的身体被迫紧紧贴在一起,隔着厚厚的衣物,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陆凛立刻拉上拉链,将自己和沈聿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这个黑暗、狭小的茧里。他伸出僵硬的手臂,紧紧环抱住沈聿冰冷僵硬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自己那所剩无几的体温传递过去。他能感觉到沈聿的身体在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每一次颤抖都像濒死的痉挛。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寒冷中缓慢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陆凛自己的体温也在飞速流失,牙齿又开始咯咯作响。他用力抱着怀里冰冷的人体,试图用自己的意志力对抗那要将灵魂都冻结的酷寒。沈聿的呼吸微弱而急促,冰冷的气息喷在陆凛的脖颈处,带来一阵阵细微的战栗。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小时。就在陆凛的意识也开始被寒冷侵蚀得有些模糊时,他感觉到怀里身体的颤抖似乎……减弱了一些不再是那种濒死的剧烈痉挛,而是变成了一种细微的、持续的颤动。
然后,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带着冰冷的气息:
……你心跳声……吵到我了。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陆凛因寒冷而麻木的神经。他猛地一震,低下头,尽管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沈聿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头靠得离他胸口更近了些。
荒谬感混合着一股莫名的火气冲上头顶。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陆凛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反击,声音因为寒冷和愤怒而微微发颤,却清晰地砸在沈聿耳边:
你呼吸声……更吵!
黑暗里,沈聿似乎极轻地、短促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是更长时间的沉默。只有两人交织在一起的、逐渐变得粗重而清晰的呼吸声,以及陆凛胸膛里那无法抑制的、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这绝对黑暗和寒冷的狭小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就在陆凛以为对方终于被噎得无话可说,或者再次冻晕过去时,他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带着试探性的轻微颤抖,摸索着抬了起来。
那只手带着刺骨的寒意,指尖先是碰到了陆凛冰冷的下巴,然后极其缓慢地、迟疑地向上移动。冰冷的指尖拂过他同样被冻得麻木的脸颊,带着一种奇异的、小心翼翼的触感,最终,轻轻落在了他紧阖的眼睑上。
陆凛的身体瞬间绷紧,每一块肌肉都僵硬如铁。他想挥开那只手,想厉声呵斥,但喉咙却被一种莫名的、巨大的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只冰冷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专注的力道,极其轻柔地,拂过他浓密的、此刻同样结满了细碎冰晶的眼睫毛。指尖划过那些微小的冰粒,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簌簌声。
然后,沈聿那沙哑的、带着无尽疲惫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清晰了一些,却更像梦呓,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陆凛的耳膜上:
那堵墙……当年招标会……我故意输给你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陆凛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轰鸣,在这死寂的黑暗和两人紧密相贴的空间里,震耳欲聋。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冻结。那冰冷的手指触碰睫毛的奇异触感,沈聿微弱却清晰的呼吸喷在颈侧的冰冷气流,都远不及这句轻飘飘话语带来的冲击力的万分之一。
那堵墙
招标会
故意输掉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入陆凛混乱的大脑深处,引爆了积压十年的迷雾、不甘、疑惑,还有那招标会上惊鸿一瞥的螺旋空洞带来的惊涛骇浪。
你说什么!陆凛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几乎要将怀里冰冷的人勒进自己的骨头里,沈聿!你他妈给我说清楚!
巨大的震惊让他连脏话都脱口而出。
怀里的身体似乎因为这突然加大的力道而轻微地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沈聿的呼吸急促起来,带着病态的灼热气息喷在陆凛的颈窝,与周遭的酷寒形成诡异的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