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陆凛坐在长桌一侧,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拒绝融化的冰雕。他面前摊开着一份文件,标题醒目而刺眼——《极光守望北极联合科考站设计与建造合作备忘录》。甲方代表——一个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老教授——正坐在对面,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陆工,沈工,老教授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在陆凛和坐在桌子另一端的沈聿之间逡巡,联合科考委员会的决定,是经过多方考量的。北极环境极端恶劣,时间窗口极其有限,这个项目不仅关乎科研,更代表国家形象。我们需要最顶尖的力量拧成一股绳,发挥‘1+1>2’的效应。你们二位,无疑是最优组合。
陆凛的目光从文件上抬起,越过宽大的桌面,直直刺向沈聿。
沈聿坐在那里,姿态依旧是他标志性的放松,甚至可以说是慵懒。他穿着一件浅米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下颌线越发清晰利落。他微微歪着头,指尖正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极其细微的嗒嗒声。他似乎对老教授语重心长的话语充耳不闻,也完全无视了陆凛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冰冷视线。他的目光落在窗外一只在寒风中奋力振翅的孤鸟上,眼神空茫,仿佛灵魂已经飘到了那片遥远的白色荒原。
最优组合陆凛终于开口,声音像是被西伯利亚的寒流淬过,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教授,您确定这不是一场效率低下的内耗我和沈工的设计理念,向来南辕北辙。强行捆绑,恐怕只会拖慢进度,甚至……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他刻意加重了损失二字,目光紧紧锁住沈聿,试图从那无动于衷的脸上捕捉到一丝裂缝。
沈聿敲击桌面的指尖停顿了一瞬。他终于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眼睫缓缓抬起,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看向陆凛。没有恼怒,没有争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像覆盖着万年积雪的冰湖。
陆工说得对,沈聿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会议室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玉石相击般的质感,理念不合,是事实。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老教授,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不过,既然委员会决定了,我个人,没有意见。他甚至还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转瞬即逝,几乎算不上一个笑容,更像是对眼前这荒谬局面的一种无声注解。
没有意见四个字,像四块坚冰,砸在陆凛心头。他预想中的激烈反对、据理力争,全都没出现。沈聿就这样轻飘飘地接受了,用一种近乎冷漠的顺从,将陆凛所有准备好的驳斥都堵了回去。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比针锋相对更让他憋闷。
老教授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好!沈工顾全大局!陆工,你看……
大局陆凛胸中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怒火猛地一窜。他看着沈聿那张平静得近乎完美的脸,十年间每一次被对方那看似随意实则刁钻的方案截胡、每一次奖项角逐中那微妙失利的憋屈感、招标会上那个螺旋空洞带来的惊疑……所有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翻涌。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光滑的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
既然沈工如此深明大义,陆凛的声音冷得像冰锥,每一个字都裹着尖锐的寒意,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拿起桌上那份沉甸甸的合作备忘录,纸张在他手中发出哗啦的脆响,目光如刀锋般再次刮过沈聿的脸,只希望沈工在零下五十度的冰原上,还能保持这份‘顾全大局’的闲情逸致。别到时候,拖了后腿。
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走向会议室门口,深灰色的西装外套在动作间带起一阵冷风。
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室内凝滞的空气。
会议室内重新陷入一片寂静。老教授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沈聿依旧坐在原位,姿态丝毫未变。他重新望向窗外,那只孤鸟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铅灰色的天空。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他端起面前早已凉透的水杯,凑到唇边,却并没有喝,只是感受着那冰冷的瓷壁贴紧皮肤。镜面般平静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微光,如同冰层下转瞬即逝的游鱼,飞快地掠过,又归于沉寂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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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极地对峙
巨大的伊尔-76运输机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撕扯着格陵兰岛康克鲁斯瓦格机场上空稀薄而冰冷的空气。舱门缓缓放下,砸在坚硬的冻土地面上,一股比西伯利亚寒流更甚百倍的酷烈气息,如同无形的巨兽,猛地扑进机舱。
瞬间,陆凛感觉自己的肺部像是被塞进了一把冰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厚重的、带着浓重机油味的极地防寒服,拉下防寒面罩,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率先走下舷梯,沉重的防寒靴踩在冻得如同钢铁般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放眼望去,是望不到尽头的白。积雪覆盖着荒凉的大地,反射着低垂太阳惨淡的光芒,刺得人眼睛发痛。远处,连绵的黑色山峦如同巨兽的脊骨,沉默地蛰伏在白色的冰原之上。风,是这里唯一永恒的声音,它呼啸着,卷起雪沫,像无数细小的冰刀,无情地切割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空气干燥得仿佛能吸走血液里的水分,每一次吸气,鼻腔和喉咙都火辣辣地疼。绝对的死寂和绝对的酷寒,构成了这片白色炼狱的底色。
陆凛回头看了一眼。沈聿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同样裹在臃肿的防寒服里,像一只巨大的白色企鹅。巨大的风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缺乏血色的唇线。他拎着一个看起来比他本人还要沉重的专业设备箱,脚步在深雪中显得有些踉跄,但腰背却挺得很直。
临时搭建的科考站营地就在不远处,几座集装箱改造的房屋和几顶圆顶帐篷,在这片广袤的白色荒原上渺小得像几粒灰尘。营地负责人是个胡子拉碴、脸膛被冻得通红的挪威壮汉,叫埃里克。他热情地迎上来,操着浓重口音的英语,用力拍着陆凛的肩膀:欢迎来到世界的尽头,勇士们!房间准备好了,左边是陆,右边是沈!他指了指两间并排的、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集装箱小屋,门上潦草地贴着名字标签。
陆凛点点头,没说什么,径直走向贴着Lu字样的那扇铁皮门。他需要尽快安顿下来,适应环境,投入工作。时间就是生命,在这里尤其如此。
小屋内部极其简陋,一张狭小的行军床,一张固定在墙上的金属折叠桌,一个简易储物柜。唯一的取暖源是一个小小的燃油取暖器,正发出嗡嗡的轻响,努力对抗着从铁皮墙壁缝隙里源源不断渗入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柴油味和金属的冷腥气。
陆凛刚把沉重的行李包扔在地上,就听到隔壁传来哐当一声闷响,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音透过薄薄的、完全不隔音的金属板墙壁清晰地传了过来。陆凛的动作顿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强迫自己忽略那声音,开始整理图纸和测量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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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在这片被永恒冰雪统治的王国里,时间仿佛被冻住了,又仿佛在以十倍的速度流逝。陆凛和沈聿的工作模式,就像这北极的极昼与极夜,界限分明,永不相融。
白天,他们和工程队一起,在呼啸的寒风和零下四十多度的低温中勘察选址、测量数据。陆凛做事雷厉风行,指令清晰,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到秒。他扛着沉重的测绘仪,在深雪中跋涉,每一步都踩得又深又稳。他大声指挥着工人,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但那份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却穿透风雪。
沈聿则完全是另一种存在。他动作看起来总是慢条斯理,却异常高效。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冰层的纹理、风的走向、远处冰川崩裂的声响。他随身带着一个速写本,即使在寒风刺骨、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时候,也会迅速勾勒下冰崖的轮廓、雪丘的形态,或是某个光影变幻的瞬间。当陆凛提出一个基于坚固和效率的初步方案时,沈聿会放下速写本,指着远处一片被风蚀出奇异孔洞的冰壁,或者脚下一条几乎被雪掩埋的冰缝,用他那没什么起伏的语调说:这里,应力集中点。风蚀结构,可以参考。冰缝走向,暗示地下水流,地基要考虑。
他的建议往往出人意料,却又直指核心,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切开陆凛方案中可能存在的隐患。
每当这时,陆凛都会猛地停下手中的工作,转头盯住沈聿。风镜后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和一种被冒犯的不快。他不喜欢这种节奏被打断、思路被强行引导的感觉,尤其对方是沈聿。他习惯掌控全局,而沈聿的存在,像一颗无法预测轨迹的流星,总是不合时宜地闯入他精心规划的轨道。
沈工观察得真细致,陆凛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来,冷得掉冰渣,不过时间有限,我们最好还是按既定的安全流程推进。
他强调安全流程,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沈聿通常只是微微颔首,不再争辩,重新拿起他的速写本,仿佛刚才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但他笔下勾勒的线条,却往往在陆凛后续的图纸修改中,以一种隐蔽的方式悄然浮现。
夜晚是另一种煎熬。简陋的集装箱小屋根本无法隔绝隔壁的任何动静。陆凛常常在深夜被隔壁传来的压抑咳嗽声惊醒,那声音在死寂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和……脆弱。接着,是纸张翻动的窸窣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几乎持续到极昼那惨淡的黎明时分。沈聿似乎在不停地画着什么。
陆凛躺在冰冷的行军床上,瞪着天花板上凝结的冰霜,烦躁地翻了个身,将头埋进带着机油味的冰冷睡袋里。那咳嗽声和书写声,像细小的虫子钻进耳朵,啃噬着他的神经。他讨厌这种被迫的亲密,讨厌任何来自沈聿的信息侵入他的私人空间。
唯一的交流高峰,是在营地那个充当食堂和会议室的稍大集装箱里。两人各自占据长桌的一端,中间隔着足以再坐下五六个人的距离。空气里弥漫着速食食物的味道和驱之不散的寒意。
3号区域的数据,风速突变点处理好了吗陆凛头也不抬,用勺子搅动着铝制饭盒里糊成一团的速食土豆泥,声音硬邦邦的。
嗯。桌子的另一端,传来一声极淡的鼻音。沈聿正低头,专注地用一支细铅笔在一张餐巾纸上飞快地勾勒着,画的是一个支撑结构的受力变形草图,线条流畅而精准。他面前那份同样的食物,几乎没动过。
明天需要重点复核西侧冰盖的承重参数,误差必须控制在5%以内。陆凛继续下达指令。
嗯。又是一声,连音调都没变。
沉默再次蔓延。只有勺子偶尔碰到饭盒的叮当声,和铅笔划过粗糙纸巾的沙沙声。这比争吵更让人窒息。陆凛觉得胸口憋闷,他猛地放下勺子,金属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抬起头,目光如炬地射向沈聿:沈聿,如果你对工作安排有任何异议,可以直接提出来。没必要用这种……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沉默来抗议。
沈聿终于停下了笔。他缓缓抬起头,风镜早已摘下,露出一双因为缺乏睡眠而布满红血丝、却依旧沉静如深潭的眼睛。他看向陆凛,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陆凛只是他需要观察的另一个复杂结构体。
数据复核,必要。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语速很慢,像是每个字都需要耗费力气,没异议。
说完,他又垂下眼,继续在餐巾纸上勾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陆凛被他这种彻底的、油盐不进的态度噎得说不出话。他看着沈聿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看着他那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显得异常苍白的侧脸线条,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任何发泄的出口。他猛地站起身,椅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最好如此!他丢下这句话,端起几乎没怎么动的饭盒,大步走了出去,厚重的防寒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震得墙壁上的冰霜簌簌落下。
沈聿握笔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在纸巾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墨点。他盯着那个墨点看了几秒,然后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隔壁传来的咳嗽声,似乎更密集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