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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老小等我做饭?我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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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3页)

老三,上啊!你怂什么!放大招啊!小女儿张丽萍激动的声音穿透门板,伴随着手机游戏激烈的音效。

哎哟,这球踢的!臭脚!丈夫老张对着电视里的球赛重播拍着大腿,恨铁不成钢。

爸爸!哥哥抢我玩具!小孙女甜甜带着哭腔的尖叫声。

轩轩!凯凯!别在屋里疯跑!撞到东西!二儿媳孙莉拔高的嗓音带着一丝烦躁。

妈——!厕所有纸吗大儿子张卫国的大嗓门。

妈!我那条蓝色牛仔裤你放哪儿了帮我找找呗!大女儿张丽娟隔着门喊道。

李桂兰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听见。她只是用力地搓洗着沾满油污的抹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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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被压弯却不肯折断的芦苇,唯有嘴唇抿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紧锁的眉头间刻着深深的沟壑,写满了无声的疲惫和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时间在油烟弥漫的厨房里一点点流逝。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了十一点。李桂兰看着处理得差不多的食材,终于直起酸痛的腰,长长地呼出一口带着油烟味的浊气。

她脱掉沾满油污的围裙,走到厨房门口,对着客厅喊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电视和游戏的噪音:

老张!我得去给爸上坟了!剩下的活儿,鱼鳞还没刮干净,鸡胗鸭胗也没洗,青菜也还没择,你……或者孩子们,谁搭把手弄一下我回来直接炒菜就快了。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一下。几道目光短暂地投向她。

丈夫老张从报纸上方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皮,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身体却像焊在了沙发上。

大儿子张卫国正拿着手机刷短视频,头也不抬:哎呀妈,我这正忙呢!等会儿啊!他手指飞快地滑动着屏幕。

二儿子张卫民对着手机,语气急促:……对对,李经理,那批款子年前必须到位,我这边压力也很大……显然还在谈他的生意。

大女儿张丽娟和小女儿张丽萍更是连头都没抬一下,完全沉浸在各自的手机世界里,仿佛李桂兰刚才的话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

李桂兰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窖。她不再说话,沉默地走回厨房,拿起放在角落的早已准备好的香烛纸钱和一个旧布袋。

她换上一双更厚的棉鞋,穿上那件最破旧但还算厚实的深蓝色棉袄,默默拉开门,走进了屋外呼啸的寒风和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厚重的防盗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屋内的喧嚣与温暖,如果那能称之为温暖的话,也将她独自抛入了一片白茫茫的冰冷世界。

风更紧了,雪也更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被狂风裹挟着,打着旋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路上的积雪已经很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寒风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穿透她单薄的旧棉袄,刺进骨头缝里。她缩着脖子,把脸深深埋进竖起的衣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城郊的老坟岗走去。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刀割般的痛感。

通往老坟岗的小路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几乎分辨不出路径。

四周是光秃秃的、落满积雪的杂树和荒草,在狂风中发出呜呜的悲鸣,显得格外凄凉。李桂兰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好几次差点滑倒,冰冷的雪沫灌进她的裤腿和鞋帮,带来刺骨的寒意。

终于,在几棵落了叶子的老槐树旁,她找到了父亲的坟头。小小的土包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像一个冰冷的白色馒头。

坟前那块简陋的石碑,也大半埋在了雪里,只露出顶端刻着父亲名字的几个模糊字迹。

天地苍茫,风雪如怒。四野空旷,只有风雪的嘶吼。李桂兰默默地清理掉坟前的积雪,露出一小块冻得硬邦邦的泥地。她从布袋里拿出几样简单的供品——一个干瘪的苹果,几块硬邦邦的糕点,小心翼翼地摆好。

然后点燃香烛,插在冰冷的泥土里。小小的火苗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曳着,挣扎着,随时可能熄灭。她拢起双手,护住那微弱的火苗,冻僵的手指几乎感觉不到烛火的温度。

她蹲下身,拿出厚厚一沓粗糙的黄纸钱,一张一张,费力地借着那随时会熄灭的烛火点燃。纸钱在风雪中艰难地燃烧着,卷曲,变黑,化为灰烬,又被狂风猛地卷起,打着旋儿飞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无数黑色的蝴蝶在绝望地挣扎飞舞。

爸……李桂兰开口,声音被寒风撕扯得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哽咽,过年了……我……我来看你了……寒风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眼泪瞬间被逼了出来,在冰冷的脸颊上迅速冻结。

她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冰碴,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对冰冷的坟茔倾诉,又像是在这无情的风雪中寻找一丝慰藉:家里……都回来了……人齐了……热闹……您别惦记……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孩子们的近况,说家里添了人口,说这恼人的大雪和昂贵的年货……那些平日里无处诉说的琐碎、委屈和沉重到几乎将她压垮的疲惫,在这荒郊野外的父亲坟前,在漫天风雪之中,终于找到了一个脆弱的出口。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被风扯碎,最后只剩下不成调的呜咽。滚烫的泪水一涌出眼眶,就被寒风冻住,挂在睫毛和脸颊上,刺刺地疼。身体因为寒冷和剧烈的情绪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像一片风中的枯叶。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边的寒冷和悲伤彻底吞没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疯狂地振动起来,刺耳的铃声在风雪呼啸中显得格外尖利。

她哆嗦着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老张两个字。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平复声音里的颤抖,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丈夫老张炸雷般的咆哮瞬间冲了出来,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完全盖过了风雪的嘶吼:

李桂兰!你死哪去了!这都几点了!全家十几口人眼巴巴等着!前心贴后背了!灶是冷的,锅是凉的!你磨蹭什么呢赶紧给我滚回来做饭!马上!

那声音里充满了急躁、理所当然的愤怒和颐指气使的命令,没有半分询问,没有一丝对她身处何境的关心,只有赤裸裸的、冰冷的、催命的呵斥。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了。冰冷的忙音嘟嘟嘟地响着。

李桂兰举着手机,僵硬地蹲在风雪肆虐的坟前,仿佛变成了一尊冰雕。

脸上未干的泪痕被冻成了冰壳,硬邦邦地绷着皮肤。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世界只剩下手机里那单调而冷酷的忙音,和她胸腔里那颗被彻底冻结、然后又被某种无法形容的巨大力量瞬间碾得粉碎的心脏。

香烛早已被风雪扑灭,纸钱的灰烬也被吹得无影无踪。只有那刺耳的忙音,像冰冷的毒蛇,死死地缠绕住她,越收越紧。

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膝盖因为久蹲而发出咔吧的轻响,冻僵的身体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

她没有再看那冰冷的坟头一眼,只是默默地、机械地收起地上残留的、没烧完的几片纸钱,塞回那个旧布袋里。动作僵硬得像一个提线木偶。

然后,她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一步一步,踏着厚厚的积雪,往回走去。风雪迎面扑来,她却似乎感觉不到寒冷了。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吓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这漫天风雪,映不出这苍凉天地,只余下一片死寂的冰原。唯有那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手,在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泄露了那冰层之下汹涌的岩浆。

来时艰难的路,回去时似乎更加漫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又像跋涉在无边的泥沼。风雪迷眼,她只是机械地挪动着双腿,朝着那个被称为家的牢笼走去。

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有丈夫那声滚回来做饭的咆哮,像复读机一样,一遍又一遍,冰冷地循环播放。

推开那扇厚重的、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人情的防盗门时,一股混合着食物香气、人体汗味、孩子身上的奶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东西放久了的微馊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