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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老小等我做饭?我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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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4页)

推开那扇厚重的、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人情的防盗门时,一股混合着食物香气、人体汗味、孩子身上的奶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东西放久了的微馊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

屋内的喧嚣声浪比风雪更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耳膜。

眼前的景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早已麻木的视网膜上。

客厅如同被飓风扫荡过。

地板上一片狼藉:五颜六色的零食包装袋像秋天的落叶,被随意丢弃、踩踏;瓜子壳、花生皮、糖果纸铺了一地;几摊可疑的、黏糊糊的深色污渍,大概是饮料或果汁在地砖上格外刺眼;玩具车、变形金刚的零件、散落的积木、撕破的图画书……到处都是。沙发垫子歪歪扭扭,有一个甚至掉在了地上,上面清晰地印着几个脏兮兮的小脚印。

电视开着,巨大的音量播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却无人观看。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走廊尽头——她母亲那间小屋的门口。

房间的门大敞着!里面传出孩子兴奋到变调的尖叫和咚咚咚沉闷的跳跃声!

噢!噢!飞喽!飞喽!太姥姥看!看轩轩飞得高不高!大孙子轩轩亢奋的叫声穿透门板。

我也要!我也要!太姥姥床最弹!比蹦蹦床还好玩!凯凯的声音不甘示弱。

李桂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一步一步,僵硬地挪到那扇敞开的房门口。

屋内的景象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停止了跳动。

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她九十岁的老母亲,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破布娃娃,蜷缩在床铺最靠墙的角落里,身上胡乱盖着的薄被已经被蹬开了一大半。

老人枯瘦的脸上布满了惊惧到极致的扭曲表情,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无助的恐慌,嘴巴徒劳地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只有急促而微弱的嗬嗬声从喉咙深处挤出。

而她的两个宝贝孙子——轩轩和凯凯,穿着沾满泥雪的鞋子,正肆无忌惮地把这张床当成了蹦床!

他们在窄小的床垫上疯狂地蹦跳着,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床板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和老人身体痛苦的震颤。

床单上,清晰地印着他们脏兮兮的鞋印,旁边还打翻了一碗不知是什么的糊状物,黄褐色的污渍黏糊糊地洇开了一大片,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一个枕头被踢到了地上,沾满了灰尘和污渍。

住手!李桂兰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非人的凄厉,猛地爆发出来,像一道惊雷劈进了小小的房间。

两个玩疯了的熊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浑身一哆嗦,动作僵在半空,茫然地转头看向门口,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亢奋红晕。

客厅的喧嚣声浪似乎被这声怒吼短暂地压制了一瞬。

靠近门口的大女婿王志强抬了下头,看到门口脸色铁青的岳母,又瞥了一眼屋里乱跳的孩子和床上惊恐的老人,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事不关己的尴尬,随即又低下头,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仿佛在认真研究什么重大战略。

二儿子张卫民依旧沉浸在他的电话里,语速飞快,对这边的动静充耳不闻。

小女儿张丽萍被打断了游戏,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吓死人了,头都没抬。

大女儿张丽娟倒是从手机屏幕上移开了视线,看向母亲房间的方向,眉头皱起,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轩轩凯凯!闹什么呢!出来!别吵太姥姥!她的语气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嫌弃孩子打扰了她的清静。

没有一个人起身。没有一个人走进来制止。

李桂兰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她不再看客厅,一步跨进母亲的小屋,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凛冽的寒气。她双眼赤红,像濒死的母兽,死死地盯着床上两个吓呆了的孩子。

给我下来!立刻!马上!她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轩轩和凯凯被她眼中那骇人的怒火震慑住了,下意识地停止了蹦跳,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下来,站在地上,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暴怒的奶奶。

李桂兰看都没看他们,她的全部心神都在那个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老人身上。她快步走到床边,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安抚母亲。

就在这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刻意放大的委屈和不满,清晰地钻进李桂兰的耳朵:

妈——!这都几点了呀您看看表!孩子们饿得肚子咕咕叫,大人也扛不住了!

您这饭……到底啥时候才能做熟啊我们这大老远赶回来,就为了吃口热乎团圆饭,可别等到半夜啊!

是二儿媳孙莉。她正拿着一个小巧的化妆镜,仔细地补着口红,眼皮都没朝这边抬一下,语气里的抱怨却清清楚楚。

这句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沉默的客厅。

就是啊妈,快饿晕了!大儿子张卫国立刻附和,揉着肚子,眼睛还盯着手机屏幕。

妈,赶紧的吧,甜甜都饿得啃手指头了。二儿子张卫民终于挂了电话,也加入了催促的行列。

妈,先随便炒两个快手的垫垫也行啊!小女儿张丽萍头也不抬地喊着。

李桂兰,动作麻利点!丈夫老张沉闷的声音从沙发深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一句句催促,像无数把淬了冰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李桂兰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它们汇聚成一股冰冷的洪流,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

她没有再看床上惊恐的母亲。没有再看地上不知所措的孩子。没有再看客厅里那群等着被喂食的巨婴。

她慢慢地、慢慢地直起了腰。脸上所有的愤怒、悲伤、痛苦、绝望……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那平静之下,却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岩浆。

她一言不发,转身,脚步沉重而稳定,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她奋战了一上午的、油烟弥漫的厨房。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冰冷的剑。

厨房里,一片狼藉的战场。处理好的食材堆在案板上,旁边那口巨大的不锈钢汤锅还架在灶上。

锅里,是她清晨就开始炖上的老母鸡汤。几个小时的小火慢煨,汤汁已呈现出诱人的金黄色,上面浮着一层透亮的油花,浓郁醇厚的香气弥漫在整个狭小的空间。滚烫的蒸汽从锅盖边缘噗噗地冒出,顶得锅盖轻轻作响。

李桂兰走到灶台边,没有开灯。厨房的光线有些昏暗。她伸出手,没有戴隔热手套,直接握住了汤锅两边滚烫的锅耳!

一股皮肉烧灼的剧痛瞬间从掌心传来,她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她稳稳地端起那口沉甸甸的、沸腾翻滚着滚烫鸡汤的锅。锅很重,汤很满,滚烫的液体在锅里剧烈地晃荡着,溅出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立刻烫出细小的红痕,她却仿佛失去了痛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