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页)
我避开她质问的目光,视线落在她身后墙壁上挂着的抽象画那混乱的色块上,仿佛那里能找到支撑的力量。喉咙干涩发紧,我强迫自己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晚……林晚,我想了很久。
我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酸楚。你的记忆停在三年前,停在……你和陈先生感情最好的时候。
说出陈先生这三个字时,舌尖尝到浓重的苦涩。医生说记忆恢复……可能需要很长时间,也可能……永远这样。
我艰难地继续,这对你不公平。你值得拥有……完整的人生,去追求你真正想要的东西,而不是被一个……你根本不记得的人,一段你毫无印象的婚姻束缚在这里。
我的目光终于转向她,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努力想在她眼中找到哪怕一丝犹豫或留恋。一年了,我看着你每天……
我顿了顿,那些她对着空气呼唤陈先生的画面尖锐地刺痛着神经,我看着你挣扎,不快乐。也许……放你走,去找回你记忆里真正爱的人,才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最后几个字,几乎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林晚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我,又低头看看茶几上那份冰冷的协议书。客厅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行走的嘀嗒声,清晰得如同倒计时。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脸上的惊愕和愤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色。有茫然,有困惑,似乎还有一丝……如释重负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终于,她抬起头,眼神不再锐利,却也没有温度,像蒙着一层薄雾的玻璃。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穿我最后一丝伪装。
你说得对,顾屿。
她轻轻地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留在这里,面对一个陌生人……一个让我感觉……混乱和不舒服的人,对我,对你,都是一种折磨。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重新聚焦在协议书上,我……确实想去找他。找回我真正的生活。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拿起了茶几上那支我准备好的黑色签字笔。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停顿了那么短暂的一瞬。
谢谢你……愿意放手。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然后,笔尖落下。黑色的墨水在纸张上流畅地划出林晚两个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迟疑。
我站在那里,像一个局外人,眼睁睁看着她签下名字。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空洞的绞痛,仿佛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大块血肉。那支笔,那签名,彻底斩断了我们之间最后那根无形的线。她签下的,不仅是她的名字,更是我漫长等待的终结,和我用谎言包裹的、绝望的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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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屋子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一点点滑落,最终颓然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玄关处空荡荡的。属于林晚的拖鞋整齐地摆在鞋柜旁,旁边空出了一大块位置,突兀地提醒着我这里的缺失。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常用的那款栀子花淡香水的余韵,丝丝缕缕,缠绕着鼻尖,却比消毒水更刺人。
我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后的动物。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垮了每一寸神经。太阳穴的抽痛再次如约而至,带着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节奏,狠狠敲打着脆弱的颅骨。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如同被墨汁浸染,一点点模糊、暗淡下去。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我挣扎着摸出手机,指尖冰冷僵硬,几乎握不稳。屏幕的光亮在昏暗的玄关里显得刺眼。通讯录里,肿瘤科张主任的名字沉甸甸地压在指尖。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用尽力气按下拨号键。
张主任……是我,顾屿。
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报告……我看到了。我同意手术……尽快安排吧。
电话那头传来沉稳的回应。我麻木地听着,关于术前检查、风险告知、手术排期……那些冰冷的术语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身体深处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无可挽回地碎裂、崩塌。
结束通话,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光洁的地板上。屏幕的光暗了下去。我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寂静中,只有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孤独的鼓点,敲打在无边的绝望之上。地板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骨髓。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不能哭。眼泪是奢侈的,也是无用的。这冰冷的地板,这死寂的空旷,这深入骨髓的剧痛,就是我自己选择的结局。我用一个谎言推开了她,用一纸协议换取了她的自由,而自己,则被永远地流放进了这名为等待终结的、无声的炼狱。这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和身体里那颗正在疯狂滋长、名为垂体瘤的定时炸弹,滴答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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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顶部的无影灯,散发着冰冷到极致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仿佛置身于一片没有温度的雪原。麻醉剂带着独特的甜腥气味,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意识如同坠入粘稠的深海,一点点下沉,被温柔的、却不容抗拒的黑暗包裹、吞噬。身体的感觉正在飞速抽离,最后残存的知觉,是额角皮肤被锋利器械划开的、一丝细微而冰冷的触感。
不知沉睡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意识艰难地在一片混沌的迷雾中挣扎、凝聚。沉重的眼皮如同被胶水粘住,每一次试图掀开的努力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头痛。喉咙干得像被砂纸打磨过,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呃……
一声破碎的呻吟不受控制地逸出喉咙。
醒了感觉怎么样
一个带着口罩的护士身影映入模糊的视野,声音温和,动作麻利地检查着我身上的各种管线。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用眼神传递着难以忍受的痛苦。
别急,刚做完大手术,难免的。
护士熟练地用棉签沾了点水,轻轻湿润我干裂的嘴唇,垂体瘤位置太深,手术很复杂,切得很干净,但创伤也大。头痛、恶心、视力模糊都是正常的术后反应,别担心。
她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你昏迷了两天,现在需要绝对静养。有任何不适立刻按铃叫我。
两天我混沌的大脑艰难地捕捉着这个信息。疼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脆弱的神经。每一次心跳都带动着太阳穴一阵剧烈的抽痛,眼前的光影晃动模糊,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幕。胃里翻搅着,强烈的恶心感挥之不去。
护士离开后,单人病房里又恢复了死寂。只有监护仪器规律而冰冷的嘀、嘀声,像某种无情的倒计时。身体仿佛被拆散了重新组装,每一个关节都沉重酸痛,连转动眼珠都耗费巨大的力气。我疲惫地闭上眼,试图在这片无边的痛楚中寻找一丝喘息的间隙。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我以为是护士去而复返,并未在意。
然而,一个极其轻微、带着犹豫和试探的声音,如同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穿透了仪器的嗡鸣,刺入我的耳膜:
顾屿……
这个声音!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随即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轰然冲向头顶!我猛地睁开眼,不顾剧烈的头痛和眩晕,用尽全身力气朝门口望去——
门口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