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严谷声的住处(第1页)
严德培注意到,大门上原来的铜环变成了铁环,铜锁变成了铁锁。他想,还是怕有人撬了铜锁去卖呀。严谷声开完锁推门让严德培进去,反手把锁挂在门背后的当儿,严德培斜眼瞟了一下街对门。那是解放前军统安的两个监控点之一。这个点在贲园后门街对过。表面一看是普通人家,但只有进了室内才知道,管这个点的马儿利用小孔成像的原理,可将后门街景一览无余。另一个点在前门,骆公祠街对门季公馆,三楼高出围墙,正好可俯视贲园。抗战胜利后,军统调严德培从重庆回成都,专管监视贲园。这两个点是他的下属。这些情况他已经向地下党组织进行了汇报。而现在,前门的点已经改成省公安厅国安处的情报破译小组。后面的普通人家,如果还是那家人,他想,那一定跟他一样具有双重身份。
过了一个短短的巷道,来到四合院。院中有两棵树,一棵是紫荆花树,另一棵还是紫荆花树。紫荆花开得正盛,宛如一片云霞。每棵树下面的圆花坛是一圈圈的茉莉花。整个院子让人感到清香扑鼻又整洁爽眼。下面一楼除了几间办公室还有几个会议室,里面有白桌布搭的会议桌。桌上很整齐地放着两排供来参加活动的参事们看的各种杂志,一圈椅子喂进桌子下,显得规规矩矩。
“我每天就伺侯这些。”严谷声指头一划这几间会议室。然后指指二楼说:“几年都没有人来上班了。我一个人住楼上。”
在楼梯上,严谷声说:“那天来的红卫兵把院子塞记了。这楼梯上尽是。非让我把古书交出来。我说书已经捐给省图书馆了,这儿没有。他们不信,非要我打开后门去书库看,书库好久没有用了,荒得尽是蜘蛛网。一看没有书,就返回在楼上楼下到处乱翻。最后把我正在读的线装书全部拿走,还有一些字画。有人找到没有来得及运走的一些雕版,楠木的,说要烧了,院子里堆了一大堆。”
严德培听着,一言不发。那个阵仗他用不着去勾画,自已也亲身经历过。所幸,他没有挨打。而严谷声却挨了几坨子。自已的一些书后来居然被退了回来,说是伟人的英文版,不应该抄。
“后来我突然想起楼下有电话嘛。就说:‘你们打电话去问54军宣教部的领导嘛,看你们是不是能烧。’因为54军宣教部的领导曾经来过这儿开会。我说过我对雕版的忧虑。他们说如果有啥子事就打他们的电话。他们会保护这些古籍的。”
“那你这边的电话号是多少呢?”严德培不关心后面的故事,突然问道。
“2237。”严谷声说。
严德培记住了;“到你药铺称二两三七。”
“对。形象记忆法。”严谷声一口就说出,因为这是他们共通一起在严雁峰的指教下学过的好几种记忆法之一种。
严德培只“嗯”了一声。
严谷声看严德培对他说的事不感兴趣,尽快结束故事:
“后来54军宣传部来了两位四个兜的(当时没有军衔,只用军装的衣兜来区别是官还是兵)把红卫兵哄走了。两天过后,派来两辆军车拉走了雕版。说是寄放到了文殊院。”
进到严谷声的卧室。严德培一看,还是西头靠街西北角的一间。说,“这间你一个人住?”他知道严谷声的妻子走得早。
“娃儿们都在外地工作。老二也才调回来,他也不能在这儿住。我都是因为我不想离开这儿,参事室才让我住在这儿管理会议室又兼看门。”
严德培道:“哦,你住在乾位,自成一统。鲁速咋个说的‘躲进小楼成一说这话有点讽刺的味道。他知道过去二爷爷在时,在贲园就住西北乾位的房间,二婆婆住西南坤位的房间,他就住正东震位的房间,后来二爷爷过世后,严谷声就搬到乾位的房间了。说是天人感应,各就其位。他觉得,讲究这些都是瞎扯,所以来了一问:“你说的天人感应,那么咋个贲园还是垮了?”
“算好的哈,当年算的就有四十年的气运。算了不说这些,现在说这些犯忌。”严谷声还是深信他所学过的易学之中河图洛书的理论,不肯认输。
推开房门,里面是些中式家具。靠门这面墙是一张八仙桌,一面靠墙,三面围着长条櫈。上面的老式钟“滴滴”走着。一束阳光从亮瓦直射在钟上,很有光影效果。左边是一架楠木双人床,铺盖叠得很整齐。右边是楠木写字台,一盏大台灯很显眼。旁边是一个组合柜,全是抽屉,八个抽屉一排,一共八排。八八六十四。严德培一下子就认出,这个组合柜是跟他家里的一模一样。都是当年二爷爷设计请人一起为他们打造的。利用这个柜子,二爷爷教他们学习记忆术,每个抽屉是一个卦,易经的六十四卦按顺序排列在每个抽屉。记忆什么文章甚至一本书,就把内容编成形象的东西,然后放进抽屉里。抽屉里有八个格子,每个格子还有八个方位。记忆再长再大的内容就会有64x8x8=4096记忆桩可用。所以,严谷声和严德培的记忆力都那么好。还有一个书架,上面没有书,放了些酱油醋瓶子。“他们抄走了。”严谷声喃喃地说,好像自言自语。
“这儿,”他指着钟上面的那面墙挂的毛老人家:“本来是一幅张善孖的墨龙,被红卫兵抄走了。还要求必须挂毛老人家像。”
严德培心里犯起了嘀咕,想起之前那些复杂又多变的规定,无奈地想着:“这规定一会儿一个样,真让人捉摸不透。”
他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后,还是把内心那复杂的想法转化为了另一种表达:“现在这形势,红卫兵一拨儿一个说法。之前有红卫兵讲,牛鬼蛇神家里不能挂毛主席像,说是对主席不敬;可没过多久,又有另一拨红卫兵规定,地富反坏右家里必须挂毛主席像,美其名曰让毛主席监督着。这变来变去的,谁能跟得上啊。”
严谷声自知自已属于地主,解放前在天回镇和金牛坝各有一个农庄,金牛坝的农庄倒是送给了張大千,大观堰还有一处面粉厂,叫“新成面粉厂”,解放时被没收了,但地主兼资本家的帽子却没有收走。这次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又拉出来斗。跟德培一样,有一个风吹草动他们都是靶子。严德培说的他都清楚,所以没有接话。
严谷声指着右边的墙说:“这儿原来挂的是张大千画的大大的画像。也被红卫兵抄走了。”大大的画像不是指画很大,而是他们几代人都按故乡陕西渭南对父亲的称呼,叫“大大”。是张大千在寄居贲园时画的严雁峰的画像。(此画在五十年后出现在嘉德拍卖,起价5百万。)
严德培问:“就是44年张大千在前面贲园画的?”得到肯定回答,严德培继续:“我清楚。张大千画时我都在场。后来你又请了你的几个朋友为其题跋。”随后背诵出画上的题跋:“雁峰老伯遗像。甲申四月张爰拜写。钤印:张爰私印、张大千。
第一个题跋是宋育仁题的:雁峰文学画像赞。彼都人士,为大布衣;匪伊缁撮,卷发而垂。独立矫矫,鬓发已衰;老当益壮,斯民之遗。青衿早誉,白首为期;把臂浮丘,谓我湘累。举手谢时,褰裳遂归;留此画像,存想风仪。噫欷。弟宋育仁题。
第二个题跋是谢无量题的:芸子先生题雁峰文学遗象,文情兼至,颇类晋人,楷法亦秀逸。谷声弟重■此象嘱为补题。甲申夏,无量。
第三个题跋是廖平题的:维汉严氏,世传公羊;有清崛起,厥在渭阳。镇星感精,比于宫墙;大头美肩,善耐秋冬。如山如河,墙篝楚室;■■坎坎。士德是备。书拥百城,能校能刻;甲乙丙丁,四都罗列。金匮玉版,藏书之府;经营构造,比于齐鲁。专志汉唐,吐弃科举;私谥文学,天上笑许。螟蛉有子,果蠃负之;教诲尔子,式系似之。大开文馆,甫梓谷梁;补续医统,焜耀家邦。毛刊解字,蜀刻九经;有子象贤,垂裕后昆。第一行上宫误书宫墙。文学处士严君像赞,六译老人井研廖平撰。右井研师所撰赞。师晚年废不能书,命予代书,时甲子九月也。谷孙。顷乞大千重摹此帧后清予补书,二十年中廖、宋俱亡,予亦垂老盖不胜岁月之感矣。甲申闰月清山外翁记。钤印:林思进、清家翁
”
“哦,你还记得那么清楚?连误书宫墙都记得,呵呵。”严谷声叹道。
“主要是短小精彩,经常想起二爷爷时就背一下,重复是记忆之本。”严德培谦虚地答道。
严谷声递了把扇子给严德培,说:“这屋没有望板(天花板),热,夏天更热。我热得遭不住了就脱得精光。有时还一不小心走到阳台上去让饭,因为以前蜂窝煤就放在阳台上的。呵呵,不觉得就走光了。街上的小娃儿起哄,莽起吼。有些大人反映到参事室让我很难堪,羞死先人啰。”
这种情景严德培觉得很滑稽,也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