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曰儿之死(第1页)
乐声像涨潮的海水,一点点漫过意识的滩涂。严鹏和他们排演的调子忽远忽近,把张心健从无边的昏沉里捞了上来。先是一片白茫茫的雾,雾散了,人影便浮了出来
——
穿工装的工友、戴干部帽的领导、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还有一个身影,熟悉得像刻在骨头里的纹路。
是姐姐。
他想笑,嘴角却沉得像坠了铅。这怕是梦吧?可那些人影呼吸着,睫毛上沾着的忧虑都看得真切。远处飘来《明天》的旋律,是他从前总爱哼的调子。不对,潘锡强和严鹏和该在广元才对,怎么会有这曲子?别想了,他对自已说,身子早空了,该走了。去那个有妈妈的地方。
眼前忽然亮起来。穿白连衣裙的女人静立着,发梢别着素净的花。是妈妈!他一下就认出来了。小时侯妈妈总把他架在肩头,菜油香混着胰子味裹着他;冬夜里给他掖被角,指尖划过脊背像羽毛拂过;牵着他坐公交去学校,她的教案夹总带着松香。她在音乐课上弹风琴时,男生们的吵闹声能掀翻屋顶,可她一开口唱歌,连窗外的麻雀都要停在窗台上听。教师食堂的师傅总问:“张老师,这是你家娃?”
她就笑着点头,眼睛弯成月牙,里面盛着他看不懂的温柔。有老师逗他:“你妈妈是不是仙女?”
他就使劲点头,把脸埋进妈妈衣襟里,闻着那股让人心安的味道。
可此刻,妈妈的嘴唇咬得发白,眼眶红得像浸了血。他想喊
“姐”,喉咙里却像堵着滚烫的沙。
“啊
——”
他拼尽全力挣出一声,像濒死的鸟最后一次振翅。
那道白影猛地扑过来,压抑了太久的呜咽终于决堤。恰在此时,《致母亲》的旋律陡然攀到高处,琴弦震颤得像要碎了,把整个病房都裹进浓稠的悲伤里。
“妈!”
“心健!”
两声响撞在一起,碎成漫天星子。张心庆扑在弟弟身上,忘了他记身的伤,只知道要抓住这团逐渐变冷的身子。“心健呀,小多毛呀……”
她哽咽着唤出那个尘封的乳名,眼泪砸在他脸上,“你这是要让什么?天大的坎,姐姐陪你跨过去啊……”
火车上的记忆突然决堤。那年钟秋山师傅把他抱来时,孩子浑身结着黑垢,虱子在乱蓬蓬的汗毛里钻,活像只被遗弃的小兽。“张家的血脉,不能断在我手里。”
钟师娘丢下这句话就走了。她那时刚从香港回来,别人都说她傻,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回来守着病母和这个捡来的弟弟。可她知道,这是她的根。妈妈走后,小多毛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姐……
让我……
叫你……
一声……
妈妈……
好吗?”
张心健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气若游丝。
张心庆连忙点头,泪水糊了记脸:“好,好,小多毛说什么都好。”
她知道,弟弟正在一点点离她而去。
“妈妈!”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唉
——
唉
——”
她连连应着,把他搂得更紧,“姐姐在呢。”
“抱抱我。”
他呢喃着,像个撒娇的孩子。
张心庆轻轻躺下来,将他圈在怀里。他的身子轻得像片叶子,呼吸渐渐微弱。《致母亲》的旋律还在流淌,温柔地托着他,像托着一片要飘向远方的云。
怀里的人,终于不再动了。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张心庆的花白发上,也落在弟弟合紧的眼皮上。她抱着他,像抱着全世界最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