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1页)
林羽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悲愤压抑的武馆小院里激起了一圈涟漪。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刚刚死里逃生、此刻却目光灼灼的年轻书生身上。
赵铁山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林羽,仿佛要把他看穿:“坐以待毙?哼!林秀才,你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难道还能提着笔杆子去戳法夷的炮管子不成?还是你那些‘净垢皂’能洗掉法夷的狼子野心?!”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绝望的愤怒和对现实的无力感,如同困兽的咆哮。
“不能戳炮管,却能炸炮管!”林羽毫不退缩,迎着赵铁山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炸炮管?”赵铁山一愣,浓眉拧成了疙瘩,“你…说什么胡话?”
“火药!”林羽斩钉截铁,吐出的两个字如同惊雷,“晚生那本残缺的西洋杂书里,不仅记载了制皂之法,更有配制威力远胜寻常黑火药之方!若有足量火药,未必不能给那狼子野心的法夷一个‘惊喜’!”
“火药?!”武馆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几个弟子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这年头,民间私藏火药可是大罪!但此刻,法舰的炮口都顶到家门口了,谁还顾得了那么多?
赵铁山眼中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加复杂的光芒取代——惊疑、审视,还有一丝绝境中抓住稻草的急切。他一把抓住林羽的手臂(正是林羽受伤的那只),力道大得让林羽倒吸一口冷气:“你当真懂制火药?不是戏言?威力如何?!”
林羽强忍着疼痛,目光坚定:“赵师傅!晚生性命是您所救,岂敢戏言?那西洋书中记载,一硫二硝三木炭,比例精妙,研磨混合,威力远胜寻常土火药!若有足够分量,制成炸药包或地雷,炸毁法夷舰船或许困难,但炸其补给、乱其军心,断其登陆之路,绝对可行!”
“一硫二硝三木炭…”赵铁山低声重复着这陌生的配方,眼神急剧闪烁。他不懂什么化学配比,但他懂杀人!懂破坏!这书生言之凿凿,神情不似作伪,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毅和决绝。
“好!”赵铁山猛地一拍大腿,声如洪钟,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信你一回!林秀才,你要什么?硫磺?硝石?木炭?我赵铁山砸锅卖铁也给你弄来!”他此刻已别无选择,林羽的话,是他所能抓住的唯一一线反击的希望!
“硫磺!硝石!这是关键!”林羽立刻道,“木炭易得,武馆灶下便有。硫磺和硝石,却是朝廷严控之物,寻常药铺难寻,且价格昂贵…”这也是他最大的难题。
“硫磺…硝石…”赵铁山浓眉紧锁,在院子里踱了两步,忽然停下,眼中精光一闪,“鼓山!废弃的银矿洞!”
“鼓山银矿?”林羽心中一动。福州鼓山确实有废弃的古代银矿遗迹,他原身的记忆里有印象。
“对!”赵铁山用力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狠厉之色,“早年官府开矿,矿工死伤无数,后来矿脉枯竭,又有邪祟作祟的传言,就废弃了。但矿洞里,必然残留有采炼用的硫磺!至于硝石…”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矿洞阴湿,洞壁上或许能刮下些土硝!只是那地方…邪门得很!进去的人,不少都得了怪病,浑身溃烂,咳血而死…官府都懒得管!”
汞中毒!林羽立刻明白了那所谓的“邪祟”是什么!古代银矿多用汞齐法提炼,废弃矿洞中必然残留大量剧毒的水银蒸气!但此刻,法舰的炮口如同悬顶之剑,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剧毒!
“去!”林羽毫不犹豫,眼神决然,“赵师傅,带我去!晚生不怕什么邪祟!只要能制出火药,炸他娘的法夷,死又何惧!”
“好!有种!”赵铁山看着林羽眼中那股豁出去的狠劲,第一次真正对这个文弱书生生出了几分敬重,“阿福!你立刻去准备火把、绳索、铁锹、布袋!再弄些生石灰和湿布来!其他人,守好武馆!林秀才,你跟我来,换身利索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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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冷月如钩。鼓山巨大的轮廓在黑暗中沉默地矗立,如同蛰伏的远古巨兽。废弃的银矿洞口隐藏在一片茂密的荆棘和乱石之后,像一个择人而噬的黑洞,散发着阴冷、潮湿、带着浓重铁锈和硫磺混合的诡异气味。
赵铁山手持一支熊熊燃烧的松油火把,橘黄色的火焰跳动,勉强驱散洞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他腰间插着短刀,背上还背着一把厚背砍刀,神情凝重如临大敌。阿福紧跟在他身后,同样全副武装,手里拿着绳索铁锹等物,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
林羽换上了一身赵铁山找来的粗布短打,虽然宽大不合身,但行动方便了许多。他脸上蒙着一块用醋和生石灰水浸湿的布巾——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简陋到极致的防毒措施,希望能稍微过滤一些汞蒸气。他手里也拿着一支火把,火光映照下,洞口深处一片死寂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一股带着霉味和强烈硫磺气息的阴风从洞内吹出,吹得火把呼呼作响,更添几分阴森恐怖。
“跟紧我!别乱碰洞壁!”赵铁山低喝一声,率先弯腰钻进了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阿福紧随其后。林羽深吸一口气(尽管布巾阻隔,那股浓烈的硫磺和金属锈蚀味还是直冲脑门),一咬牙,也钻了进去。
洞内远比洞口宽敞,但压抑感却成倍增加。火把的光线只能照亮前方几丈之地,两侧嶙峋的洞壁湿漉漉的,布满暗绿色的苔藓和某种粘稠的、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附着物(硫化汞?)。脚下是松软的、混杂着碎石和矿渣的泥土,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空气异常污浊,硫磺味、铁锈味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的金属腥气(汞蒸气!),令人头晕目眩,呼吸不畅。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洞顶垂下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滴滴答答的水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火把的光芒摇曳着,在湿滑的洞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鬼魅乱舞。阿福紧张得牙齿都在打颤。
“看那边!”赵铁山突然停下脚步,火把指向左侧一处坍塌的矿道岔口。火光映照下,几具惨白的骸骨半埋在黑色的矿渣里!骸骨姿态扭曲,有的蜷缩,有的前扑,空洞的眼窝无声地诉说着临死前的痛苦和绝望。骸骨周围的泥土和岩壁,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是…是以前死在这里的矿工…”阿福的声音带着哭腔,腿肚子直哆嗦。
汞矿中毒!慢性死亡!林羽的心也沉了下去,胃里一阵翻腾。他强忍着不适,目光扫过那些骸骨,最后落在旁边洞壁上。那里,在火光的照耀下,隐约可见一些黄色的晶体附着在岩缝中!
硫磺!
“赵师傅!看!硫磺!”林羽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布巾的阻隔显得有些沉闷。
赵铁山精神一振,大步上前,用砍刀撬下一块拳头大小、结晶状的黄色硫磺石。“好!果然有!”他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但随即被更大的忧虑取代,“只是…太少了!”他环顾四周,坍塌的矿道阻断了去路,附近能看到的硫磺矿脉早已被开采殆尽,只剩下零星散落的晶体。
“去主矿洞深处!那里应该还有!”林羽想起原身记忆中关于这矿洞的模糊记载,主矿洞深处曾是最主要的开采区,硫磺存量应该更多。
三人继续在幽深曲折、如同迷宫般的矿洞中艰难前行。汞蒸气带来的眩晕感和恶心越来越强烈,林羽只觉得头重脚轻,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阿福更是脸色惨白,几乎要靠扶着洞壁才能行走。
“咳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突然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在死寂的矿洞里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
三人悚然一惊,立刻停下脚步,握紧了手中的家伙。赵铁山将火把向前探去,厉声喝道:“谁?!”
咳嗽声停了一下,随即响起一个虚弱而警惕的声音:“谁…谁在外面?是…是官差老爷吗?”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火把的光圈缓缓移动,照亮了前方矿道拐角处一个凹陷的角落。一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人影蜷缩在那里,正惊恐地抬起头。他大约三十岁上下,脸色是一种病态的青灰色,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双手捂着胸口,还在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着。他身边散落着几件简陋的工具和一个破旧的背篓,篓里装着一些灰白色的土块和少量黄色的硫磺晶体。
显然,这也是一个在矿洞里偷偷刮取硫磺和土硝的“矿耗子”(私自采矿者),而且已经深受汞毒之害!
“不是官差!”赵铁山看清对方只是个病弱的可怜人,松了口气,但语气依旧冷硬,“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不怕死吗?”
那男子剧烈地喘息着,看清赵铁山和林羽等人不像官差,眼中惊恐稍退,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悲哀和认命般的麻木。他惨笑一声,声音嘶哑:“死?咳咳…早就是个死人了…外面…外面没活路…进来刮点硫磺硝土…换口吃的…咳咳…谁知道…这洞里真有吃人的‘山魈’…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佝偻着身体,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指缝间隐隐渗出血丝!
林羽看得心头一紧。汞中毒后期症状!这人…恐怕时日无多了。
“你叫什么?在这里多久了?”林羽上前一步,尽量放缓语气问道,同时示意阿福拿出水囊递过去。
那男子贪婪地喝了几口水,喘息稍平,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感激:“多谢…咳咳…小生…陈文远…福州府学…生员…”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家父…陈秉谦…原为福州府司狱…因…因揭发鼓山银矿税吏贪墨…被诬陷…流放宁古塔…家产抄没…咳咳…小生功名被革…走投无路…只得…只得来此绝地…苟延残喘…为…为老母挣点药钱…咳咳…”说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陈文远!林羽心中剧震!原身的记忆碎片里,对这个名字有模糊的印象——一个颇有才名但家道中落、性情耿直的年轻秀才!没想到竟沦落至此!更没想到,他的父亲,竟是因为揭发这鼓山矿的贪腐而遭难!
一股同病相怜的悲愤和义愤瞬间涌上林羽心头。贪官污吏!逼民于死地!外有强敌压境,内有蠹虫蛀蚀!这大清,焉能不亡!
“陈兄!”林羽的声音带着激愤,“令尊高义!晚生林文羽,亦是被那舞弊案牵连,家破人亡之人!今日入此绝地,非为苟活,乃是为制火药,炸那欺压我同胞的法夷!”
“法夷?!”陈文远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仿佛回光返照,“法夷…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