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这诡异而强大的气场,让主位上的崔融也微微动容,捻须的手指停住了。
高德动了。他没有走向备有纸笔的案几,而是径直走向水榭边缘。那里,一个负责添酒的小厮正提着一只粗陶酒坛。高德一把夺过!
你……你干什么!小厮惊叫。
高德恍若未闻。他拍开泥封,浓烈的、远劣于席间玉液的浊酒气味弥漫开来。他仰起头,对着坛口,咕咚咕咚,如同渴极了的旅人痛饮甘泉,又像绝望的囚徒饮下鸩酒。辛辣的酒液顺着他干裂的嘴角溢出,流过脖颈,浸湿了本就肮脏的衣襟。他喝得如此狂放,如此不顾一切,仿佛那不是酒,而是浇灌胸中块垒的滚油!
疯了!这人定是疯了!有人低呼。
一坛劣酒,顷刻间被他鲸吞牛饮般灌下大半。他猛地将酒坛往地上一顿!咚!一声闷响,粗陶坛底与青石板相撞。
直到此刻,他才猛地转过身,面向满座惊愕、鄙夷、看疯子一样的目光。酒意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和穿越者灵魂深处的桀骜,在他眼中形成了骇人的风暴。他染着酒渍的嘴唇咧开,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窃窃私语,带着金石摩擦般的沙哑和穿透力:
诸公高论,字字珠玑哈!不过雕虫小技,无病呻吟!尔等可知,何谓真诗何谓天地之浩气,古今之绝唱!
他猛地抬手,指向那被宋清源捧在手中的诗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这等堆砌辞藻、毫无骨血之作,也配称魁首也配入我高德之耳!
高德有人疑惑地重复这个名字,显然从未听过。
狂妄之徒!宋清源气得脸色铁青,拍案而起,哪里来的狂犬在此狺狺狂吠!你……
闭嘴!高德一声断喝,竟将宋清源后面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他不再看任何人,踉跄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被某种伟大力量附体般的坚定,走向场中唯一一张空着的、放置笔墨的矮几。
他一把抓起案上那支上好的狼毫笔。笔杆冰凉,沉甸甸的。他蘸饱了浓墨,那漆黑的墨汁,如同他心底翻腾的、无处宣泄的愤怒与孤绝。
铺开雪白的宣纸。
笔尖落下!第一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劈开混沌的气势——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笔走龙蛇,没有丝毫凝滞。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中直接喷薄而出,带着千钧之力砸在纸上: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水榭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狼毫在宣纸上摩擦的沙沙声,如同狂风掠过戈壁。方才的喧嚣、鄙夷、嗤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住了那张雪白的宣纸,盯住了那一个个如同拥有生命般跳跃而出的狂草!
崔融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椅背,微微前倾,捻须的手指僵在半空,眼睛瞪得老大,呼吸都似乎停滞了。他旁边一位白发老儒,更是激动得胡须乱颤,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笔锋转折,狂放不羁。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一句落下,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那股睥睨天地、傲视王侯的狂气,那股穿透一切虚妄、直指生命本真的力量,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战栗!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酒气混合着豪气,透过墨迹扑面而来。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笔锋越来越急,越来越狂,仿佛不是人在写字,而是诗魂借着这具瘦弱的躯体在咆哮!高德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身体随着笔势微微摇晃,额角青筋隐现,眼神狂乱而炽热。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他口中甚至低吼出声,声音嘶哑,如同金铁交鸣!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这是对富贵浮云的彻底蔑视!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惊世骇俗!石破天惊!崔融猛地吸了一口凉气,旁边的老儒更是啊地一声,差点背过气去。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笔走龙蛇,酣畅淋漓。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高德猛地掷笔,抓起案几上另一个小厮刚放下的酒壶,仰头又是一阵痛饮,酒液肆意流淌。他染满墨渍的手,带着淋漓的酒水,重重拍在写满诗句的纸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如同最后的惊堂木: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他染着酒渍的嘴唇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目光扫过满座呆若木鸡的权贵名流,那眼神充满了极致的嘲讽和毁灭的快意,声音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嚎叫,撕裂了水榭的寂静:
与尔同销万古愁!!!
最后一个愁字写完,力透纸背,几乎要将纸张撕裂!高德猛地将毛笔掷出,啪嗒一声掉落在猩红的地毯上。他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却又硬生生站住,胸膛剧烈起伏,染着酒渍和墨迹的破旧青衫下,是压抑不住的、火山喷发后的余烬。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偌大的水榭,上百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只有风吹过池畔杨柳的细微声响,还有远处隐约的丝竹乐声,更衬托出此地的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保持着上一刻的姿势,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铺在案几上、墨迹淋漓、仿佛还在蒸腾着灼热气息的宣纸。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们的视网膜上,烫在他们的灵魂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个呼吸之后,才听到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如同无数条蛇同时嘶鸣。
天……天啊……有人失声喃喃,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这……这是……这是诗一个老儒指着那诗稿,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与尔同销万古愁……崔融喃喃地重复着,眼神空洞,仿佛魂魄都被那诗句摄走。他猛地回过神来,苍老的脸上涌起一种近乎病态的潮红,几步冲到案几前,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他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张墨迹未干的诗稿,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神作……千古绝唱!此乃谪仙人之语!非人间可有!非人间可有啊!崔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哭腔的激动,响彻水榭。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锁住摇摇欲坠的高德:高……高德汝究竟何人!师从哪位隐世大贤!
狂!太狂了!简直是目空古今!但……但这气象,这胸襟……另一位官员失态地拍着大腿,语无伦次。
将进酒……将进酒……宋清源脸色惨白如纸,方才的矜持傲慢荡然无存,他死死盯着诗稿上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又看看状若疯癫、却仿佛散发着无形威压的高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自己那首被吹捧的诗,此刻在这《将进酒》面前,简直成了土鸡瓦狗,不堪入目!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他。
整个水榭彻底沸腾了!惊呼、赞叹、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爆发开来。所有的目光,所有的焦点,瞬间从那些锦衣华服的才俊身上,汇聚到了那个衣衫褴褛、浑身酒气墨渍、如同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落魄书生身上。那目光里有震惊,有狂热,有敬畏,有嫉妒,更有深深的、无法理解的困惑——这样一个形同乞丐的人,如何能写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诗篇
此人……莫非真是天上贬下的仙人有人低声惊呼。
谪仙!定是谪仙临凡!这个念头如同瘟疫般迅速在人群中蔓延。
就在这鼎沸的喧哗和无数道灼热目光的聚焦下,高德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强烈的情绪宣泄、巨大的精神消耗、还有那两坛劣酒的猛烈后劲,如同潮水般涌上。他眼前发黑,脚下虚浮,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前倒去。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他似乎感觉到有人快速靠近,带着一股清冷的、若有似无的幽香。一个清冽如冰泉的女声,穿透了周遭的嘈杂,清晰地传入他模糊的耳中:
崔侍郎,此人诗才,惊天动地。速将诗稿誊清,连同此人,一并密奏天后!此等仙才,绝非池中之物,当为陛下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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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殿。巨大的殿宇在秋日的阳光下,琉璃瓦反射着耀目的金辉,殿前宽阔的广场上,铜鹤口中吐出袅袅香烟,庄严肃穆,气象万千。这里是帝国真正的权力中心,女帝武曌临朝听政、接见重臣、举行盛大典礼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