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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仙词惊武皇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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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3页)

麟德殿。巨大的殿宇在秋日的阳光下,琉璃瓦反射着耀目的金辉,殿前宽阔的广场上,铜鹤口中吐出袅袅香烟,庄严肃穆,气象万千。这里是帝国真正的权力中心,女帝武曌临朝听政、接见重臣、举行盛大典礼之所。

殿内,气氛却与外表的肃穆不同。今日并非大朝会,女帝设宴,名为赏菊,实则考较新近提拔及有文名在身的臣子才学。殿中设下数排紫檀长案,珍馐罗列,美酒飘香。绯紫重臣、翰林学士、以及如宋之问、沈佺期等以诗赋闻名的珠英学士依序而坐,觥筹交错间,暗流涌动。

女帝武曌高踞于丹陛之上的御座。她身着明黄色常服,头戴金凤步摇冠,虽已年过六旬,但岁月似乎并未磨去她眼中的锐利与威严,反而沉淀出一种洞察世事的深邃和掌控一切的从容。她并未过多参与下方的谈笑,只是偶尔啜一口玉杯中的清酒,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中众人,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上官婉儿身着浅碧色宫装,侍立在御座之侧,姿态恭谨,眼波流转间,却将殿中一切细微动静尽收眼底。

崔融的位置颇为靠前。他正襟危坐,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忐忑。他袖中,藏着那份誊写得工工整整、墨香犹存的《将进酒》诗稿,以及一份简要说明高德此人的密奏。他几次想寻机呈上,但看到女帝平静无波的面容,又强自按捺下去。

宴会渐入佳境,话题自然引到了诗文之上。宋之问作为珠英学士的领袖,才名最盛,也最得女帝赏识。他见气氛融洽,便含笑起身,手捧一份装帧精美的诗卷,恭敬地向御座行礼:陛下,值此秋菊吐艳、君臣同乐之佳时,臣不揣鄙陋,新作一首《秋日侍宴麟德殿应制》,愿献于陛下御前,聊博圣颜一哂。

女帝微微颔首,唇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宋卿诗才敏捷,朕素知。念来听听。

谢陛下!宋之问精神一振,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朗,带着文人特有的抑扬顿挫,在宽阔的殿宇中回荡:‘瑞气绕丹陛,祥云捧玉宸。菊芳承露重,枫艳染霜新。仙乐飘天外,琼浆醉近臣。共沐皇恩渥,长歌祝圣春。’

诗作一出,殿内立刻响起一片恰到好处的赞叹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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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菊芳承露重,枫艳染霜新’,工稳应景,妙极!

宋学士此诗,雍容华贵,气象万千,尽显我大周盛世之象!

末句‘长歌祝圣春’,忠心可嘉,才情更是冠绝当世!

此等应制佳作,非宋学士莫属!

吹捧之声不绝于耳,气氛热烈。宋之问面带得色,矜持地向四方微微拱手致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上首的御座,期待能得到女帝一句金口玉言的肯定。

女帝武曌听完,脸上依旧是那副雍容平静的表情,她轻轻放下玉杯,目光扫过殿中,缓缓道:宋卿此诗,词采斐然,应景得体,确属佳作。声音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宋之问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这句评语……似乎过于平淡了些与他预想中当为魁首、冠绝今日之类的盛赞相去甚远。一股淡淡的失落和不甘悄然爬上心头。他自视极高,此诗更是精心雕琢,自信能拔得头筹,博得女帝格外青睐。如今这反应……

他目光一转,恰好看到坐在角落、被崔融带来、此刻仍显得有些精神萎靡、沉默不语的高德。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就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无名小卒,在曲江宴上以一首《将进酒》抢尽风头,连崔融都称其为谪仙人之语!那首狂放不羁、蔑视权贵的诗,如同梗在他喉咙里的一根刺。今日,正好借这麟德殿御前,借女帝之威,将这根刺彻底拔掉!让他原形毕露!

宋之问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他再次躬身,声音更加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陛下圣明。臣雕虫小技,实不敢当陛下谬赞。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无意般扫过高德,臣闻近日长安文坛,出了一位高姓才子,诗才惊世,有‘谪仙’之誉。其所作《将进酒》一篇,豪气干云,震动士林。今日陛下设宴,群贤毕至,如此盛事,岂能令此等‘仙才’寂寂无闻臣斗胆,恳请陛下,允此高德献诗于御前,让我等凡俗之辈,也一睹‘谪仙’风采!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角落里的高德。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谁都知道宋之问此言看似推崇,实则包藏祸心。御前献诗,岂同儿戏若高德能再作出一首堪比《将进酒》的神作,自然坐实谪仙之名;若不能,或稍逊一筹,那便是欺世盗名,在女帝面前当场出丑,后果不堪设想!这是逼着高德在刀尖上跳舞!

崔融脸色微变,暗骂宋之问阴险。他本想寻个更稳妥的时机举荐高德,如今被宋之问当众点破,且以如此高的期待值架在火上烤,实非良机。他担忧地看向高德。

上官婉儿侍立在女帝身侧,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宋之问的用心,她洞若观火。

女帝武曌深邃的目光,终于第一次,清晰地落在了角落那个穿着浆洗得发白、依旧显得寒酸青衫的年轻人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要剥开他卑微的外壳,直视其灵魂深处。

哦高德女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曲江宴上,一首《将进酒》,令崔侍郎赞为‘谪仙人之语’。朕,亦有所耳闻。她略作停顿,似乎在品味着什么,目光在高德略显苍白、却并无太多惧色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继续道,宋卿所言,倒也在理。今日麟德宴集,正当奇文共赏。高德,上前来。

臣……草民高德,叩见天后陛下。高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和身体的不适,起身离席,走到丹陛下方的空地上,依礼深深下拜。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殿内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背上,如同芒刺。宋之问那看似谦和实则阴冷的视线,更是如同跗骨之蛆。

抬起头来。女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高德依言抬头,目光不可避免地与丹陛之上那双深不可测的凤眸对上。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浩瀚星海,看到了无底深渊,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就是掌控着整个帝国命运的女皇!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眼神努力保持平静,不露怯懦,也不显狂傲。

女帝静静地审视着他,殿内落针可闻。片刻,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将进酒》一诗,气象磅礴,狂放不羁,确非凡品。朕问你,此诗,当真是你所作

这个问题,如同惊雷!所有人屏住了呼吸。这是最直接的质疑!怀疑他抄袭,怀疑他欺世盗名!

高德心头猛地一紧。他穿越而来,抄了李白的诗,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无法解释的破绽。他迎着女帝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知道任何狡辩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苍白无力。他只能赌,赌一个穿越者的优势,赌这个时代信息的闭塞!

他再次深深一拜,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因激动而微颤的沙哑,却又异常清晰:回禀陛下!诗由心生,字字句句,皆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草民身世飘零,胸中块垒郁结,于曲江宴上,借酒浇愁,悲愤激荡,神思恍惚间,如有天授!此诗……此诗便自心底奔涌而出!草民……实不知其从何而来,只觉非如此写,不足以泄胸中万古之愁!

他将一切推给了神思恍惚、如有天授!将创作过程神秘化!这近乎玄学的解释,在笃信神佛、谶纬盛行的唐代,反而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女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倒是上官婉儿,秀眉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宋之问岂能放过这个机会他立刻出列,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疑惑:高才子此言,倒真是玄妙。‘如有天授’莫非高才子作诗,皆需痛饮狂醉,神志不清方能得之今日麟德殿上,陛下当面,不知高才子可能再展‘仙才’,即席赋诗一首,让我等凡夫俗子开开眼界也免得……辜负了陛下圣恩和这‘谪仙’美誉啊他刻意加重了即席赋诗和谪仙几个字,挑衅之意昭然若揭。

即席!命题!这才是真正的杀招!在女帝和满朝重臣面前,即兴作诗,压力之大,足以让任何才子崩溃。宋之问就是要逼高德在绝对的压力下原形毕露!

殿内气氛瞬间绷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德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是接下这近乎不可能完成的挑战还是就此认怂,坐实欺世盗名的罪名

崔融手心捏了一把冷汗。上官婉儿的目光也带上了更深的审视。

高德缓缓直起身。他脸上没有众人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反而异常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诡异。他迎着宋之问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嘴角,竟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嘲讽和……怜悯

他再次转向丹陛之上,深深一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中:

陛下垂询,草民惶恐。宋学士既欲观‘仙才’,草民……敢不从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外廊下摆放的、沐浴在秋阳中的各色名品菊花,声音陡然变得空灵而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

只是……秋菊虽艳,终究格局稍狭。草民心中所感,非关一花一木,乃天地之浩渺,光阴之无穷,人生之须臾……

他微微闭目,似乎在凝聚心神。殿内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女帝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浓厚的兴趣。

高德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如电,朗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同玉珠落盘,清脆而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第一句出口,便如一幅浩瀚画卷在众人眼前轰然展开!那磅礴的水势,那海天相接处跃然而出的明月,瞬间将方才宋之问咏菊的格局冲得七零八落!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视野无限延展,月光普照万里江流!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笔锋一转,由宏入微,月下花林,迷离如霰,美得令人窒息。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空灵澄澈,纤尘不染!殿内众人,包括那些饱学宿儒,都听得痴了,如痴如醉地沉浸在这前所未闻的诗境之中。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天地纯净,唯余孤月。一股浩渺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千古之问,横空出世!直叩生命与时间的终极奥秘!崔融猛地攥紧了拳头,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女帝眼中精光爆射!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时光流转,生命更迭,唯江月永恒。一种深沉的、宇宙级别的悲悯和哲思,笼罩了整个麟德殿!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悠悠余韵,怅惘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