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未命名草稿(6)(第1页)
琴音落定的瞬间,室内与室外的温差产生的水雾正顺着窗玻璃往下淌,在木窗台的旧纹路上洇出蜿蜒的水痕,像谁用指尖蘸着露水画了半阙未写完的谱。
窗台上那盆栀子花被雾裹着,花瓣边缘的露珠悬了片刻,“嗒”地落在窗沿的木结上——那处木纹比别处深些,是多年前苏念知练琴时不小心碰倒水杯,积水浸出来的印子,如今倒成了天然的储露槽。
苏念知松了弓,指腹在e弦上轻轻搓了搓,琥珀色的松香末簌簌往下掉,落在深色的琴身上,像撒了把碎金。
空气里飘着颜书晴护手霜的栀子香,混着琴弦上的松香,比昨天天台的银杏清苦多了层软意,像晒了一上午的棉花,摸上去暖融融的,连呼吸都变得绵柔。
颜书晴的指尖还停在最后一个和弦上,黑键的冰凉顺着指腹往上爬,却被掌心捂出的暖烘得发温,像冰棱落在炭火边,慢慢化成了水。
她转过头时,发梢扫过钢琴的烤漆面,带起极轻的“沙沙”声。
苏念知正盯着谱子上那片银杏叶,睫毛垂得低,在眼睑下投出浅灰的阴影,像小时侯两人在琴谱角画的小月亮,缺了半轮,却刚好能盛住漏下来的晨光。
“谱子收好吧。”颜书晴从琴凳侧面抽出张裁得方方正正的宣纸,纸角有点卷,是去年冬天练琴时用来垫过热茶杯的,边缘还留着圈浅黄的印子。
她捏着纸角,轻轻把银杏叶从谱面上揭起来,叶片边缘的锯齿勾了下纸页,带起声微不可闻的“刺啦”。
抽屉被拉开时发出“咔嗒”轻响,里面的旧物整整齐齐码着:最上层是张褪色的演唱会票根,边角卷得像波浪,是高三那年两人攒了半个月零花钱去看的小提琴独奏,票根背面还有苏念知用铅笔描的小音符;下面压着叠乐谱复印页,边缘被翻得发毛,有几页的折痕里还嵌着点琥珀色的碎渣——是当年的松香末,过了这么久,倒像生了根似的粘在上面。
苏念知的目光跟着那片新捡的银杏叶落进抽屉深处,忽然定住了。
最底下压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被磨得发毛,像被人反复攥在手里搓过,上面的字迹被雨水浸得晕开,蓝黑墨水洇成浅蓝的云,倒让那行“颜书晴亲启”显得格外温柔。
她认得那字迹,是高考结束那天写的,笔尖太用力,“晴”字的竖钩几乎要戳破纸背。
那天她攥着信封在琴房门口站了半宿,蝉鸣聒噪得像要钻进骨头里,最后还是没敢推开门,转身把信封扔进了楼下的绿色垃圾桶,听着“咚”的一声,像把没说出口的话也一起埋了进去。
“捡回来的。”颜书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指尖在信封上轻轻敲了敲,指腹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纸渗进去,像怕惊动里面蜷了多年的字。
“那天垃圾桶旁边有只三花猫,正用爪子扒这个信封,信纸都露出来半张了。我蹲下去捡的时侯,它还蹭了蹭我的裤腿,好像知道这东西得还给主人似的。”
苏念知忽然伸手按住她的手。
颜书晴的指尖有点凉,是刚碰过琴键的缘故,可掌心却暖得很,像揣了个小小的暖炉。
两人的温度撞在一起,像两滴落在热铁皮上的水,“滋啦”一声就融成了一片,顺着皮肤往心里淌。
她记得信封里写了什么——“我考上了本市的音乐学院,琴房还能一起用吗?”后面跟着半页被笔尖戳得坑坑洼洼的纸,全是没写完的“我不想走”,墨迹浓得像化不开的夜。
“其实那天我在琴房等了你很久。”颜书晴反手握住她的手指,指腹细细摩挲着她虎口处的茧子。
那茧比高中时厚了些,边缘却磨得很光滑,是常年握琴弓的痕迹,形状和当年一模一样,只是大了一圈。
“我把你的松香盒收进琴凳最里面了,盒盖上压着张便签,写着‘我也报了本地的师范,周末还来练琴吗?’。我想着你要是回来找松香,肯定能看见。”
苏念知的指尖忽然发颤。
她想起大学报到那天,拖着行李箱路过老琴房时,鬼使神差地停了脚步。
琴凳的抽屉开着条缝,像只半睁的眼睛,里面的琥珀色松香盒上,压着张浅黄的便签。
字迹被阳光晒得发浅,却还能看清每个笔画里的期待。
她捏着那张纸在楼下的银杏树下站了整整一节课,直到上课铃响才慌慌张张地跑开,把便签折成小方块塞进了琴盒夹层,现在还躺在那里,边角都被磨白了。
“后来每个周末,我都来这儿等。”颜书晴的指尖滑过苏念知的手背,停在她手腕内侧的浅疤上。
那疤很淡,像条细弱的线,是高三那年练琴时被琴弓尾端磨出的茧,后来破了皮,结了痂,掉了之后就留下这么点印子,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可颜书晴总能准确地摸到它,像记得自已掌纹的走向一样。
“看见琴房的灯亮着,就知道你来了。有时侯你拉琴到很晚,我就在钢琴前翻谱子,听着小提琴的声音从天台飘下来,像只小麻雀绕着琴房飞,就觉得这屋子都活了。”
苏念知忽然笑出声,眼角的泪却跟着掉下来,砸在钢琴的白键上,“嗒”地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想起无数个周末的黄昏,自已躲在天台拉《流浪者之歌》,抬头总能看见琴房的灯亮到很晚。
窗子里映出个模糊的影子,有时在翻谱,有时在擦琴键,总在她收拾琴弓时,轻轻把窗帘拉上一半,像怕惊扰了天台上的月光。
“那杯加了两勺糖的豆浆,你其实不爱喝吧?”苏念知低头,看见白瓷杯里的热气还在袅袅地升,在晨光里缠成细细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