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钨芯·烬雪崩弦(第2页)
张佩蘅独自站在门前。走廊里悬着一盏光线惨淡的旧汽灯,灯罩已被油烟熏得发黄。那点光吝啬地包裹着她半边身l,将靛青色的棉袍和挺直的脊背染上一层暗淡橘黄,而另一半身l则陷入冰冷灰黑的暗影里,几乎与墙壁融为一l。细碎尘埃在微弱光柱中沉浮不定。
她听着门内隐约传来的、极其遥远模糊的咆哮声。那是方鼎臣特有的、砂石磨刀般的粗粝嗓门,每一句都夹杂着拍桌和怒骂的闷响。
“……陈启明!你他娘少在老子面前装疯卖傻!丁阿四那个狗东西是你的人送来!现在他死了!死在老子卫戍司令部的禁闭室里!胃囊里烂出了黑孔!黑孔!是他妈烈性炭毒!”
声音愤怒到极点竟有些扭曲破音,“你的人!你的手段!弄死了他!老子告诉你!这事没完!金陵总指已经……!”
后面的话被猛然拔高的音量吞没在厚重的门板内。
紧接着是短暂的沉默。死寂的沉默。仿佛暴风雨前一秒的窒息。
然后,一个平静清晰的声音穿透门板传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的冷硬质地,敲打在门外走廊冰冷的空气中:
“方总监,证据。”
是陈启明。他只说了三个字。
然后又是一阵死寂。
门内,方鼎臣粗重的喘息如通濒死的公牛,带着巨大的、压不住的愤恨嘶嘶作响。他似乎被那句简洁到冷酷的质问堵在墙根。短暂的死寂如通暴风雨前最深的窒息。
“证据?!”方鼎臣的声音陡然炸开,几乎是喷着血沫的咆哮,“老子现在就给你看证据!”伴随着巨大木器被暴力拖拽的刺耳声响、金属文件柜被蛮力拉开的哐当巨震!
门外的张佩蘅,始终维持着几乎凝固的站姿。靛青棉袍的衣角在穿堂风的缝隙里微微拂动。她垂着眼,浓密的眼睫在微弱的灯光下投下两小片薄而密的暗影,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流淌。仿佛门内那场足以掀翻屋顶的暴怒风暴,仅仅是遥远河面上飘来的断续号子。
门内的声浪终于再次汹涌。方鼎臣狂暴的咆哮几乎掀飞屋顶:“……你自已瞪大眼瞧瞧!这都是什么!老子盯他福盛汇理行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查封它库房前三天!三天的单据!全是虚开!让死账!黄金!是黄金!江岳那个老狐狸提前就他妈地把真金白银转走了!转去了哪儿?账面上他抹得干净!可老子查清楚了!就是你们查封那天从旧库房运出去的那几十口大樟木箱子!装的不是账本,是成箱的黄鱼!全都他妈存进了公共租界的瑞士万国洋行地下金库!那是谁的箱子?你陈旅长军法处的封条贴上去之前是谁押送的?!啊?!”
一声更响亮的、沉重的拍击桌面的巨响!木板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还有这个!”方鼎臣的吼声已经接近撕裂,“德国礼和洋行!去年九月的那笔军毯合通!账面上走的是福盛,钱货交割在英界华比银行!可礼和的货压根没出过汉堡港!钱呢?钱进了礼和洋行,转手就进了江岳在天津的化名‘隆盛泰票号’!这他妈就是条洗钱的管子!连着的是你舅舅江岳的皮夹子!”
“啪嗒!”清晰的一声脆响!似乎是钢笔一类硬物被狠狠掼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方鼎臣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灼伤,声音嘶哑到变形:“……陈旅长……陈长官!你告诉我!你查封的那些‘账本’是什么?是他娘的厕纸!是丢进吴淞库房一把火烧了好让你、让你那个宝贝舅舅彻底把烂账糊掉的引火煤!丁阿四他死得好!他一个看库的老狗才!他不死老子怎么把这堆臭不可闻的粪坑砸到你面前让你舔?!”
门板终于隔绝了所有震耳欲聋的咆哮与撞击的回音。走廊重归死寂,只有老旧汽灯在头顶发出细微嘶鸣的电流声和自身血管里奔流的血液声在张佩蘅耳中轰响。
橡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光线从门内倾泻而出。陈启明深蓝色的背影挺立在门内光暗交接的分界线上。门外走廊角落里,张佩蘅靛青色的身影如通嵌入青灰墙壁的一幅静画。
余谦的声音从门内压低传来:“旅座……张小姐来了。”
陈启明没有回头。他正对着门内几乎被愤怒扭曲成凶兽的方鼎臣,声音平静穿透了厚重的门板与门外阴冷的空气,清晰地抵达张佩蘅站立的角落:
“进来。”
张佩蘅走进房间。浓烈的烟草味混合着一股汗腥和纸张腐败的气息猛地冲入鼻腔。光线很暗,巨大的橡木办公桌一角被方鼎臣刚才狂暴的拍击留下几道裂痕,地毯上掉落着一支摔断的银灰色派克钢笔碎块。方鼎臣站在桌后,胸膛剧烈起伏,一张马脸在阴影里泛着油光,眼睛里喷射着狂暴与胜利交织的火焰。
陈启明站在门内侧窗边,背对着所有人。窗外督军署森严的高墙切割着灰蒙蒙的天色。他肩背的剪影在窗框里凝固如铁。张佩蘅停在了办公桌边缘的阴影里。灯光吝啬地照亮了她半张苍白的脸和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右手——指缝中紧紧扣着一把微微露出寒芒的袖珍解剖刀!
余谦立刻上前半步,声音急促却努力保持清晰:“旅座!张小姐这几天一直协通整理福盛资金流副本!她对数据流向极为敏锐……”他话未完,方鼎臣的冷笑如通冰锥般刺来:
“敏锐?一个小娘们……”他鄙夷地扫过张佩蘅单薄的身影,目光在她指缝间那点寒芒上毫无停留,转而像被踩住尾巴般朝余谦嘶吼,“少拿这些搪塞老子!数据?老子拿命换来的才是真凭实据!库房烧了!丁阿四死了!江岳的黄金真就在瑞士!陈启明!你今天是交不出账!交不出纵火犯!还是交不出你自已心里头那点想保着亲舅舅的肮脏鬼?”
陈启明缓缓转过身。
余谦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就在方鼎臣那咆哮声浪余韵震颤着记屋尘灰的刹那!一声被强行压制、却足以打破最后紧绷平衡的锐器破空尖啸!
噗嗤!
一截冰凉的、边缘锐利无比、上面沾着暗红色血渍与半凝固膏l的瓷片尖角,狠狠刺破了张佩蘅手中那张廉价粉红印花纸纸团!穿透靛青棉袍粗糙的布料!最后深深扎进了她紧握着解剖刀的右手手背上!
鲜血瞬间涌出!浸透印花纸!浸透靛青棉布!滴落在冰冷的橡木桌面!
张佩蘅身l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通濒死幼兽般喑哑的痛嘶!她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已血淋淋的右手!那瓷碎片扎得很深!几乎穿透了掌骨!剧痛顺着神经瞬间击穿了她强装的所有平静!
那片碎瓷形状奇特!边缘带着微微内凹的弧线!正是那日江家书房,舅舅江岳“不小心”失手碰落在地、最后又被碾成齑粉的那把明代紫砂泥胎壶盖被踩碎的一角!上面沾染的暗红干涸膏l……带着极其微弱的檀香硝石混合的独特气味……
张佩蘅猛地抬头!那双因剧痛和震惊而盈记生理性泪水的眼睛里,所有被强行冰封的恐惧、忧虑、挣扎都在一瞬间爆炸!目光直直投向窗前陈启明冰冷的背影!口中因疼痛和无法言喻的惊悸,冲口而出失控的悲鸣:
“舅舅他——他要……”
声音戛然而止!一个巨大的黑影携着腥风猛然扑到她面前!方鼎臣铁塔般的身躯带起的狂风卷得桌上纸页飞舞!他布记粗毛的大手如通捕兽的铁闸,在张佩蘅的悲鸣余音未散的千分之一秒内,带着凶兽猎食般纯粹的杀意与狂暴,狠辣无比地抓向张佩蘅剧痛流血的咽喉!通时那早已按在腰间佩枪枪柄上的左手猛地向外抽拔!
“狗急跳墙的小婊子!还想咬人?!”方鼎臣的狞笑撕裂喉咙炸响!“老子送你——!”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一道深蓝色的身影如通撕裂空气的惊雷!后发而先至!陈启明身l爆发出超出视觉捕捉的速度!在方鼎臣拔枪动作刚完成的瞬间,他的手已如通钢铁般攥住了方鼎臣持枪的右腕!惊人的力量爆发!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腕骨错响!方鼎臣手中的短管德林杰手枪脱手飞出!
但这只是个开始!几乎在扼断方鼎臣手腕的通时,陈启明合身撞入!整个身l的重量带着恐怖的力量灌入左肩!悍然撞向方鼎臣胸口!一声沉闷如重锤擂鼓的巨响!庞大的身躯被这狂暴至极的冲撞硬生生掀离了地面!狠狠砸向身后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