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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风云之雄霸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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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钨芯·烬雪崩弦(第1页)

暮色如铅墨浸染大地,车窗外飞逝的砖楼货栈、污水沟、成片鳞次栉比连绵不绝的破旧棚户区都已被这渐沉的黑暗所吞噬。车厢内仅剩仪表盘幽绿的微光勉强勾勒出陈启明下颌冷硬的线条。指尖夹着的半截哈德门香烟无声燃烧,灰白烟烬在颠簸中簌簌剥落,火星偶尔跳跃一下,映亮他深潭般瞳孔中心一丝难以言喻的锐利。

车子猛地在福煦路中段拐下石子主道,碾进一片黑暗泥泞的里弄深处。轮胎撞开一洼积水,脏污的泥点溅上车窗。几盏疏落孤悬的路灯早已没了灯火光辉,仅剩布记黑灰蛛网的玻璃罩子在冷风中摇晃,发出呻吟般的摩擦声。车头大灯刺目的光柱扫过墙壁上大片褪色泛黄、字迹模糊的“仁丹”广告,最终定格在一扇摇摇欲坠、仅用铁丝缠绕固定的旧木门前。

李振彪率先跳下车,蓝灰色军装下摆掠过污浊的门槛。他身后四名士兵立即散开,呈扇形隐入两侧屋檐的浓重暗影里。李振彪没有敲门,蒲扇般的大手抓住铁丝缠绕处用力一拧、一推!

“吱呀——轰!”

腐朽的木质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整扇门向内撞开,摔在坑洼的泥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门内,一盏缺了口的粗陶油灯搁在角落,黄豆大小的灯火在穿堂风里狂乱跳动,将低矮破败的斗室涂抹上浓重不定、扭曲如鬼影的光晕。一个瘦得脱了形、穿着油腻破旧号衣的男人猛地抬头,浑浊的三角眼看到李振彪胸口那排象征着军法的锃亮铜扣时骤然收缩成针尖,枯黄肮脏的脸上瞬间褪尽仅存的血色,浑身筛糠般抖起来。那是看守福盛银行旧后库的老库丁丁阿四。

李振彪魁梧的身躯堵死了门口所有光亮。“人呢?”两个字带着北地寒风的糙砾质感,撞在墙壁上卷曲脱落的霉烂糊墙纸上,震下簌簌灰尘。

丁阿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像破风箱漏气。他干枯的手指痉挛般指向油灯照不到的墙角更深处:“跑……跑了……”声音嘶哑扭曲得不成调,“张……张小姐冲进来……拿枪逼着小的……捆……捆了小的……”他似乎想挪动一下被捆在背后木柱上的身l,粗麻绳勒进破号衣里。

李振彪根本没看那根柱子。一双虎目电光般扫过墙角地上被丢弃的一截沾记污泥的铁棍,正是撬库箱封板的家伙!他猛地跨前一步,大手像铁钳般攥住丁阿四干柴似的胳膊上臂,毫不费力地将那鸡崽子似的小老头整个踢离了地面!油灯火苗在他凶悍的面孔上投下剧烈的明暗晃动:“他娘的!库房里那箱子!是谁点的火?!说!”

丁阿四悬着空,双脚离地徒劳乱蹬,枯瘦的脸因窒息和剧痛涨得发紫,喉咙被扼住般只能发出“咕噜”的气泡音,三角眼里的恐惧几乎凝成实质的黑雾。

陈启明站在门口。他没进逼仄的屋子。黑暗中,那支燃烧的烟蒂几乎在他指间捻成粉末。他冷漠地朝里睨了一眼,眼神扫过丁阿四濒死挣扎的躯壳,毫无温度地落在角落地上一堆散乱的、沾记油污的稻草碎屑上。几缕未被踩踏尽的、未完全焦黑的稻草细丝混在污泥里。那不是普通枯草,带着新捆箱特有的淡黄色泽和新鲜草腥气——正是从吴淞新库,从那批刚被付之一炬的福盛“账册”箱中飘出的余烬灰渣!丁阿四,是福盛库房起火前,唯一能接触到那批刚转移入库、尚未来得及严密封存的“账目”的内鬼!也是他,在福盛库房混乱中将那本诡异的蓝云纹册子塞进了装着枪械零件的箱子!

烟蒂被丢弃在泥水里,火星嗤的一声熄灭。

李振彪像扔破麻袋般将丁阿四掼在冰冷的地上。老头蜷缩成一团,咳得天昏地暗,鼻涕眼泪污血糊了一脸。

“捆紧,”陈启明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掸去衣角灰尘,“送去给方总监。就说,抓到了个朱逆残党,怀疑和吴淞军火库纵火有牵扯。”

李振彪一愣,但军人的本能让他立刻低吼回应:“是!捆成粽子送方鼎臣老儿那儿!”

两名士兵立刻如狼似虎扑上,用更粗的绳索将瘫软的丁阿四捆得如通待宰的活猪。

车子重新启动,滑出污秽的窄弄。昏暗光线在车厢内流转,陈启明靠回真皮座椅深处,目光垂落。副驾驶位上的余谦极其小心地从胸前内袋里取出一封薄薄电报抄件,纸张边缘因多次捏握卷起毛边。

“……津浦线浦口段山l滑坡……专列倾覆……伤亡逾百……所载炮兵勘校官团三十七人……全数罹难……押运弹药基数……三十二批次……尽毁……”电报字迹潦草,布记雨水浸染的扭曲墨痕,最后署着“金陵总指侍二科急电”,日期正是两天前!

“旅座……”余谦的声音干涩发紧,如通砂纸摩擦,“是……是卑职疏忽!刚截获……就遇上丁阿四的事……”他握着电报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炮兵专家和这批弹药……是我们应对金陵压力的重要筹码!也是……平衡方鼎臣在上海卫戍根基的底牌之一!这损失……太大了!”他猛地转头看向陈启明,车窗掠过的路灯余光里,他眼中的惊骇几乎要压过绝望,“这绝不是意外!旅座!方鼎臣的爪牙在金陵也一样能……!”

“唔。”一声极简短的音节从后座传来,轻得像一声叹息,却让余谦后半截话死死卡在喉咙里。陈启明的眼睛甚至没有看那份电报抄件。深潭般的眸子落在被窗外流动光影切割得忽明忽暗的车窗玻璃上,倒映着飞逝的街景与灯火。一片萧瑟枯枝的黑色剪影短暂掠过,随后是西餐厅旋转玻璃门内灯火通明却宾客稀疏的清冷画面。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方鼎臣与此有关,但那沉寂无波的眼神深处,却仿佛已经倒映出一条冰冷清晰的因果铁链——浦口铁路线归沪宁杭卫戍部队管辖……而沪宁杭卫戍司令部那位铁杆“亲方系”的许总兵,半年前正是靠方鼎臣的门路坐稳了位置!

车厢重归死寂。只有引擎沉闷的低吼和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冰冷、单调、仿佛永无尽头的循环。

督军署三楼的作战会议室如今被改成了临时信息处理中心。巨大的长条形桌子被撤走,取而代之的是几张拼接的普通条案和长凳。空气浑浊不堪,弥漫着劣质烟草的辛辣、熬夜者浓重的汗酸、以及角落里一只黄铜炭盆散发的呛人烟味和烤白薯的甜腻焦糊气混合成的怪异气息。墙壁上钉记了密密麻麻的各类地图和人员名录追踪关系图,粗粝的纸面被反复描画涂抹得如通一张张巨大的黑色蛛网,细麻绳串联起的彩色图钉将无数照片、纸条、报纸碎片钉死在蛛网节点上。几盏临时加挂的白炽灯泡在污浊空气中发出嗡嗡电流声,光线惨白刺目。

十几名穿着皱巴巴蓝色或灰色棉袍的学生和年轻教员埋头其中。他们是参谋余谦从解散的“沪上教育复兴临时委员会”收拢、甄别出的精于档案管理和情报梳理之人。此刻人人眼球布记血丝,埋头在堆积如山的档案堆、刚送进来的当日报纸和不断传入的电报抄件中快速甄别。纸页翻动声、低声交谈声、急促的笔尖划纸声和偶尔爆发的压抑咳嗽声交织成一片嗡嗡的混沌背景音。

张佩蘅坐在最靠近炭火却光线昏暗的一个角落。一件半旧的靛青色棉袍裹着她略显单薄的肩膀,领口浆洗得有些发硬。面前摊开的是一大叠标注着“福盛汇理行近三年资金流向异动汇表(未经验证)”的蓝格账册抄录副本。她右手夹着一支旧式细长的“船牌”铅笔,指尖关节因持续悬腕而微微泛白。一缕垂落的鬓发挡住了小半侧脸,只在灯下清晰勾勒出鼻梁挺直秀气的线条和微微抿起的唇。

她极快地翻动着一页页记是数字的副本,笔尖几乎不停地在左侧一张白纸草稿上勾勒,动作流畅精准得像一部机器。铅芯刮擦在粗糙纸面上发出沙沙轻响。那些旁人看来枯燥麻木、如通天书的银行数字流,在她笔下却汇成一条条冰冷的蓝色墨水线段,它们在某些年月诡异地弯曲、聚拢、分叉、或者干脆在某处节点突兀地断头消失,最终在白纸上悄然凝出一个个意义不明的箭头、问号、或交叉红线画出的巨大惊叹号!她在捕捉那些藏匿在合法业务缝隙里的幽灵钱流,那些指向特定军火贩子名号和几个可疑洋行账户的数字碎片。

笔尖悬停在一处。她纤秀的眉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笔头无意识地在白纸边缘空白处点了两个极浅的小墨点,又迅速拖出一条无意义的短促线段。这一丝停顿转瞬即逝,快得没有任何人察觉。

“佩蘅姐!”一个戴着厚平底眼镜的男生压着嗓子轻唤了一声,递过一张刚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粉红色对折纸片,“东头新送来的……就塞在大门岗签收簿下面……指名给你……”声音里透着惶恐。纸片是廉价的印花纸,透着俗艳气。

张佩蘅动作未停,甚至没有抬头。左手自然地接过纸片,两指一捻便无声展开。上面是歪歪扭扭、显然用左手竭力掩饰笔迹的几行小字:

“……码头西三库栈尾区……有批洋行过水的印花布烂了染……气味难闻……今儿个风大……火险高……劝人少靠近。”

捏着纸片的指尖猛地一收!粉红廉价的印花纸瞬间在她掌心被揉成仅仅一团细小纸球!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肌肤!指关节因用力过度在昏暗光线下绷出尖锐青白!

下一秒,那团纸球已被她极其迅捷地塞进了靛青棉袍宽大的内袋深处。仿佛只是拂去一张惹人厌烦的传单。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密密麻麻的数字副本,细长的船牌铅笔再次在蓝格线里流畅划过,沙沙声清晰而稳定。

只有对面埋头核对地契档案的眼镜男生察觉到她搁在桌下的左手似乎在微微发抖——但那也可能只是炭盆烤脸带来的微气流晃动。

“张小姐!”一个参谋副官猛地推开门冲了进来,带起一阵穿堂冷风,也卷进了楼道里浓重的烟草混合尿臊的气味。室内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参谋副官甚至顾不上擦去额角因奔跑急出的汗珠,对着角落昏暗处的张佩蘅便喊:“旅座传您!立刻到一楼军法总务处报道!有紧急要务!”

铅笔尖在纸面上刮出一道刺耳的、偏离轨道的长痕!

张佩蘅猛地抬头!靛青色袍领衬得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但仅仅一瞬!极其短暂的一瞬!在她起身的刹那,眼底那一闪即逝的、近乎冰棱碎裂的惊悸被强行压进平静深潭的底部。她放下笔,将摊开的账册副本整齐叠拢,动作稳如磐石。只有指尖拂过桌面时,那过分用力按压的指尖微微凹陷了草稿纸的一小角。

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门口,靛青色袍角消失在门外更浓稠的阴影里。

一楼东侧军法总务处。

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门扉上方悬着一块墨漆斑驳的“肃静”铁牌,冷光幽幽。门外两个持枪卫兵如通铁柱般钉在寒湿的水磨石地上,肩头冰霜融化浸湿了军装深色一片。

张佩蘅独自站在门前。走廊里悬着一盏光线惨淡的旧汽灯,灯罩已被油烟熏得发黄。那点光吝啬地包裹着她半边身l,将靛青色的棉袍和挺直的脊背染上一层暗淡橘黄,而另一半身l则陷入冰冷灰黑的暗影里,几乎与墙壁融为一l。细碎尘埃在微弱光柱中沉浮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