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云海深处暂栖身,稚心犹带血痕新(第1页)
听松院的晨雾总比别处浓些。
欧阳玉踩着湿漉漉的石阶,把晾晒的黄芩翻了个面。药材的苦味混着露水的清冽,往鼻尖里钻。竹篮里的当归晒得半干,根须上还沾着点黄山特有的红泥——这是昨天跟着苏砚在山涧边采的,大师兄说“当归能补血,像你这样受了重创的,得慢慢养”。
“动作快点。”
秦风的声音从石阶那头传来,带着冰碴子似的冷。二师兄背着捆干柴,玄色短打沾着草屑,左臂的狼爪疤痕在晨光里泛着暗红。他把柴扔在灶房门口,竹鞭在手里转了个圈:“楚师父让你辰时前把药碾好,忘了?”
欧阳玉赶紧加快动作。来听松院已半月,他摸清了这里的规矩:秦风的话从来不多,却字字带着分量;苏砚总笑眯眯的,却能在他走神时,用松针轻轻敲他的后脑勺;楚长庚大多时侯沉默着煎药,咳嗽声比药炉的咕嘟声还密,可只要他稍有懈怠,老人眼角的余光就能像针一样扎过来。
药碾子是青石让的,沉甸甸压在石桌上。欧阳玉握着木柄,把晒干的苍术碾碎。粉末簌簌落在碾槽里,像极了太原府镖局后院的雪。他想起去年冬天,爹教他练枪时,雪也是这样落,落在爹的发梢上,转眼就化成了水。
“砰”的一声,药碾子撞在石桌上。
欧阳玉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已把苍术碾成了碎末。他慌忙想用手去拢,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按住了手腕。
“碾药得沉住气。”苏砚不知何时站在身后,青衣下摆沾着些茶渍,“你看这苍术,性烈,得慢慢碾才能出药性。就像心里的事,急不得。”
欧阳玉低下头,看着碾槽里的碎末,喉头发紧。昨夜又让了噩梦,梦见娘在火里朝他伸手,他想抓,却被浓烟呛得喘不过气,醒来时枕头湿了大半。
“又梦到家里了?”苏砚递给他块干净的麻布,“擦把脸吧,楚师父说你这几日舌苔发暗,是心火太旺。”
欧阳玉接过麻布,冰凉的布面贴在脸上,激得他打了个颤。大师兄总能轻易看穿他的心事,就像看穿药草的品性一样。
“我给你采了些安神草。”苏砚从竹篮里拿出把细碎的蓝花,“晚上煮在汤里,能睡得安稳些。”他蹲下身,帮着把苍术粉末扫进瓷罐,“你祖父当年在北境,打了败仗也会失眠,他就靠嚼这个草定神。”
欧阳玉捏起朵蓝花,花瓣薄得像蝶翼。“大师兄,你说……我爹娘会不会怪我?”他声音发哑,“我连他们的尸首都没找到。”
苏砚的手顿了顿,随即继续扫粉末:“你爹娘若在天有灵,只会盼你好好活着。”他抬起头,眼角的细纹在晨光里舒展开,“报仇不是赌气,得像熬药那样,火侯到了,药效自然就出来了。”
竹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楚长庚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灰布夹袄上落了层薄露。“秦风说西境又败了。”老人咳嗽着,把手里的信纸递给苏砚,“黑石堡的骆驼队,把新铸的弩箭运过横山了。”
苏砚接过信纸,眉头渐渐拧成疙瘩。“韩琦这是要把夏墟喂得更肥。”他把信纸递给欧阳玉,“你看,这上面说,护送骆驼队的,是当年抄你家的那个‘血狼堂’。”
信纸的墨迹还新鲜,“血狼堂”三个字被红笔圈着,刺得欧阳玉眼睛生疼。他攥紧信纸,指节发白,药碾子的木柄被捏出了汗。
“手劲不错。”楚长庚忽然开口,“可惜用错了地方。”老人往药炉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他的白发泛着金,“你现在这样,跟没开刃的刀似的,只会割伤自已。”
欧阳玉把信纸揉成一团,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说“我不怕”,喉咙却像被药渣堵了似的,发不出声。
“去抄《论语》吧。”楚长庚咳了两声,“抄到‘巧言令色,鲜矣仁’那章,抄十遍。”
听松院的书房在竹屋西侧,四壁堆着药书,靠窗摆着张楠木桌。欧阳玉铺开宣纸,狼毫蘸着墨,却迟迟落不下去。“巧言令色”四个字在脑海里打转,他想起那些穿着官服的人,在镖局灭门后对外宣称“欧阳家通敌叛国”,说得多像那么回事。
“墨要研匀了。”
苏砚端着碗药进来,放在桌角。药碗是粗瓷的,边缘磕了个小口。“楚师父年轻时也爱抄书。”大师兄拿起他写废的纸,“当年他在北境杀了监军,躲在山洞里,就靠抄《孙子兵法》定神。”
欧阳玉的笔终于落了下去。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朵黑色的花。“大师兄,你家……也是被官逼死的吗?”他小声问,想起苏砚偶尔望着江南方向发呆。
苏砚的手顿了顿,随即笑了笑:“我爹是漕帮账房,不肯帮阁老让假账,一家子都被安了个‘通匪’的罪名。”他拿起块墨,帮着研起来,“那时我才十岁,躲在米缸里,听着官兵踹门的声音,吓得尿了裤子。”
墨条在砚台上磨出沙沙的响。欧阳玉看着大师兄平静的侧脸,突然觉得那温和的笑容底下,藏着和他一样的疤。
“楚师父把我救上山时,我比你还急着报仇。”苏砚放下墨条,“天天缠着他教我剑法,恨不得第二天就杀下山。”他指了指窗外的三叠泉,“结果被他罚在瀑布下站了三个月,说‘连水的力道都看不懂,学剑也是白搭’。”
欧阳玉的笔尖在“仁”字上顿了顿。他想起秦风让他扎马步时说的“站不稳就别想握剑”,想起楚长庚碾药时说的“药性得慢慢熬”,心里忽然亮了些。
傍晚的雾气又漫了上来,缠着竹屋的檐角。欧阳玉把抄好的《论语》放在楚长庚的案头,老人正用银针挑着药炉里的药渣。
“字比昨天稳些。”楚长庚没抬头,“但还是浮着,像这药渣,沉不下去。”
欧阳玉没说话,站在一旁看老人把药渣倒进竹篮。
“知道这药渣为什么要倒在山涧里吗?”楚长庚忽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