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页)
我看着他,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唉,他叹了口气,刚来的人,都得过这么一关。挺过去,就活下来了。挺不过去,也就……认命了。
他扶我喝下药,又用干爽的布巾为我擦去身上的冷汗。
那一刻,我这个被朝廷抛弃的罪人,竟从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吏身上,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我活了下来。
病好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修补我的屋子。
我向钱主簿借来工具,学着当地人的样子,用茅草修补屋顶,用桐油纸糊好窗户。
虽然笨拙,但当我终于能在一个不再漏雨的屋子里安睡时,心中竟有了一种踏实的满足感。
我开始走出那间陋室,观察这个被我视为蛮荒之地的夜郎。
我发现,这里的山,青得纯粹;这里的水,清得见底;这里的人,虽然言语不通,但眼神大多淳朴。
他们有自己的生存智慧,知道哪种草药可以治病,哪种野果可以充饥,如何看天时、辨方向。
这是一种我从未在书本里学过的,活生生的学问。
我心中的那座京城,那座由功名利禄、典章制度构筑起来的华美楼阁,在夜郎的瘴雨蛮烟中,渐渐被冲刷、被剥离。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更加广阔、也更加真实的天地。
5
日子在平静中流淌,如夜郎县外那条缓缓的溪水。
我不再去想京城的恩怨,不再去计算归返的日期。
我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夜郎人一样生活。
我用官府每月发放的微薄口粮,加上自己开垦的一小块菜地,勉强维持生计。
闲暇时,我便读书。
带来的几箱书,在流放途中颠簸,已是破损不堪。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页页修补好,仿佛在修补自己破碎的人生。
从前读书,是为了求功名,字字句句都想着如何揣摩上意,如何写出锦绣文章。
如今读书,只为求心安。
在《庄子》里,我读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读到乘物以游心,心中郁结之气,为之一畅。
在陶潜的诗里,我读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读到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这些古人的智慧,在此时此地,才真正地渗入我的骨髓。
我开始明白,人生的价值,并不只在于入世的功业,更在于出世的境界。
真正的强大,不是手握权柄,而是内心的自由与丰盈。
夜郎的夜晚很静,没有京城的喧嚣。
月光洒在我的陋室前,清冷如水。
我常常在月下独坐,一坐便是一夜。
有时,我会摆上一杯用当地米酿的浊酒。
酒味辛辣,入喉如火,却能驱散山中的寒气。
我会对着月亮,遥祭远方的父母,不知他们是否安好。
也会想起魏严,想起那些构陷我的人。
但心中的恨意,已经淡了许多。
他们困在权力的牢笼里,每日算计,每日提防,看似风光,实则比我这个流放之人,更不自由。
他们是缆绳紧系的官船,看似稳固,却只能在固定的航道上行驶,无法领略两岸真正的风光。
而我,虽是被迫,却成了一叶不系之舟,在命运的江河上,看到了别样的风景。
一日,一个约莫七八岁的本地孩童,怯生生地走到我的门前。
他叫阿牛,是附近村里的孩子。
他手中捧着几个野果,黝黑的脸上满是好奇。
他用生硬的汉话问我:先生,你在看什么
我指着天上的月亮,告诉他,那叫月,我还给他讲了嫦娥奔月的故事。
他听得入了迷。
从那以后,阿牛和村里的几个孩子,便时常来我这里。
他们给我送来山里的野果、溪里的鱼虾。
我则教他们识字,给他们讲书里的故事。
我的陋室,渐渐成了村里的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