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页)
远远望去,秦淮河上的画舫依旧,六朝古都的王气,早已消散在烟雨中。
我想起了那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我的这点个人荣辱,与这历史长河中的兴亡更迭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我开始反思。
我的理想,是兼济天下。
可我何曾真正了解过这个天下
我了解的,是书本里的天下,是朝堂上的天下,是文人雅士酒后高谈阔论的天下。
而这江河两岸,这万千黎民,这个最真实的天下,我却从未真正看过一眼。
船上的日子,漫长而单调。
我向官差讨来了纸笔。
他们有些意外,但见我神情平静,便给了我一些粗糙的草纸和一块劣质的墨。
我不再写激昂的诗文,也不再写愤世的杂感。
我只是记录。
记录江水的颜色,记录风的声音,记录两岸的稻禾,记录一只水鸟掠过水面的姿态。
我的心,在这一次次描摹中,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仿佛我的魂魄,脱离了这具戴着枷锁的肉身,融入了这天地自然之中。
千里江舟,渡我南下。
它渡走的,是我半生的骄傲与锋芒。
它渡来的,却是一颗开始学着看清世界,也看清自己的,赤子之心。
4
船行两月,终于抵达岭南。
再换陆路,又是半月的颠簸。
当我最终站在夜郎县的县衙门口时,整个人已是形销骨立。
岭南的空气,湿热而黏腻,带着草木腐烂的气息,吸进肺里,沉甸甸的。
这便是所谓的瘴气。
夜郎县,比我想象的还要偏远荒凉。
县城只有一条主街,稀稀拉拉的几间铺子,街上行人多是当地的少数部族,穿着我看不懂的服饰,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县衙更是破败不堪,朱漆的的大门早已斑驳脱落,门前石狮子也缺了一角,长满了青苔。
接待我的是县里的主簿,一个姓钱的干瘦中年人。
他看我的眼神,带着一丝怜悯,也带着一丝习以为常的麻木。
苏……先生,您就暂且住在这后院的西厢房吧。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囚和大人的称呼。
我被安置的西厢房,与其说是房,不如说是一间稍大些的柴房。
窗纸破了几个大洞,风雨可以随意灌入。屋里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缺了腿的桌子,散发着浓浓的霉味。
这就是我余生的归宿。
那晚,下起了大雨。
岭南的雨,狂暴而密集,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
雨水从破洞的窗纸和屋顶的缝隙里渗进来,很快便在地上积了一滩水。
我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风声雨声,感受着刺骨的湿冷,一股巨大的绝望,再次将我淹没。
京城的繁华,父母的音容,同窗的笑语,此刻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幻影。
我,苏子游,真的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病倒了。
高烧不退,浑身忽冷忽热,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在昏沉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天牢,又看到了魏严那张冰冷的笑脸。
我挣扎着,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我以为自己将要死在这异乡的雨夜时,一碗滚烫的草药,被送到了我的嘴边。
那药汁黑褐,苦涩无比,却带着一股奇异的清香。
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到一个穿着布衣的苍老身影。
是钱主簿。
他见我醒来,松了口气: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这是山里采的‘解瘴草’,喝下去发发汗,就能挺过去。
我看着他,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