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岛很小,所谓的镇中心只有一条歪歪扭扭、坑洼不平的主街。低矮的房屋大多灰扑扑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砖石,沉默地匍匐在越来越阴沉的天色下。福利院就在镇子边缘,靠近一片黑黢黢的礁石滩。那是一排低矮的、方方正正的水泥盒子,外墙刷着早已黯淡剥落的浅绿色油漆,窗户不大,玻璃灰蒙蒙的,像蒙着一层擦不掉的泪痕。院子门口挂着一块同样饱经风霜的木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白沙岛儿童福利院几个字,漆皮也卷了边,字迹有些模糊。
推开那扇吱嘎作响、漆皮斑驳的铁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陈旧衣物和潮湿霉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院子不大,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湿漉漉的。几个年纪不一的孩子挤在狭小的屋檐下,衣服都显得宽大陈旧,颜色暗淡。他们好奇又带着点怯生生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身上。那目光清澈,却又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疏离,像被海水反复冲刷过的礁石。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藏蓝色旧外套的中年女人闻声从里面一间屋子走出来。她面容憔悴,眼袋很重,但眼神温和而疲惫,像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礁石。找谁她问,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您好,请问是陈院长吗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尽管心跳得厉害,我找陈小满。还有……打听个人,陆阳晖。
听到陆阳晖三个字,陈院长布满细纹的眼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那温和疲惫的眼神深处,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平静的水面突然投入了一颗石子,有惊讶,有悲伤,还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了然。她没有立刻回答我关于陈小满的问题,只是沉默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带着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然后,她侧过身,无声地示意我跟着她进去。
她的办公室狭小而朴素。一张旧木桌,几把椅子,一个塞满文件和旧书的铁皮柜子。唯一算得上装饰的,是窗台上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罐头瓶,里面插着几支蔫头耷脑、颜色暗淡的野花。窗外,天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暗沉下来,浓厚的乌云翻滚着,像巨大的、肮脏的棉絮团,沉沉地压向海面。风声更紧了,尖锐地呼啸着,猛烈地摇晃着窗框,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仿佛有狂怒的巨兽在外面撞击。
陈院长没有倒水,也没有多余的寒暄。她走到那张斑驳的旧木桌前,拉开一个抽屉,在里面摸索着。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外面呼啸的风声和窗框的震动声,让这狭小空间里的寂静显得更加压抑,几乎令人窒息。
终于,她拿出一个东西。不是照片,也不是信。是一个薄薄的、暗红色塑料封皮的银行存折。那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刺眼。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捏着那存折的边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不是一本存折,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她转过身,将那本小小的存折递向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仪式感,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陈院长的声音异常干涩,像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头,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仿佛承载着千斤重负,他总说……人哪,不能活得像动物,得有点念想,得往上长,像棵树……哪怕自己烂在泥里,也得让树梢……够着点光……
她的目光越过我,投向窗外那一片被狂风肆虐、越来越暗沉的混沌天地,眼神空洞而遥远。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猛地传来一声巨大的、令人心悸的断裂声!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刺耳锐响!一块被狂风硬生生撕扯下来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雨棚,像一片巨大的、失控的枯叶,狠狠砸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当巨响!巨大的撞击声和随之而来的、更加狂暴的风啸声,瞬间吞噬了一切。
陈院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在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天光下显得一片灰败。她猛地闭上眼,又睁开,眼神里充满了惊悸和一种深切的、无法言说的恐惧。她捏着存折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仿佛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有千钧之重。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那本暗红色的存折,重重地、不容拒绝地按进了我的手里。
封皮冰凉而坚硬,带着她指尖残留的微颤和冷汗的湿意。就在那本存折落入我掌心的瞬间,一股极其强烈的、混合着海腥味的狂风,猛地撞开了办公室那扇本就不甚牢靠的木门!哐当一声巨响!门板狠狠拍在墙上,又猛地弹回。冰冷刺骨的风裹挟着咸涩的雨星子,像无数冰冷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我的脸上、身上,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口袋里那本小小的存折,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注入了生命,骤然变得滚烫灼人,死死地烙在我的掌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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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断崖诀别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冲出福利院那扇在狂风中呻吟的铁门的。陈小满此刻这个名字连同那个苍白瘦弱、躲在院长身后只露出一双怯怯大眼睛的女孩身影,在我混乱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印记。存折!那个暗红色的、烫手的东西,像一块通红的烙铁塞在我外套的内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灼痛和恐慌。
陈院长最后那近乎崩溃的嘶喊声,被狂暴的风声撕扯得支离破碎,却像冰冷的铁钉一样钉进我的耳膜:……断崖!他老去那儿……快!快去海边断崖!他疯了!台风要来了!!!
那声音里浸透了绝望的恐惧,比窗外的惊雷更让我肝胆俱裂。
风已经不再是风,是发了狂的巨兽在咆哮、撕扯。雨点不再是雨点,是无数冰冷的、密集的子弹,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横着扫射过来,抽打在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眼睛根本睁不开,只能眯成一条缝,凭着模糊的方向感和心底那股快要炸开的焦灼,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记忆中礁石滩的方向狂奔。脚下的路泥泞不堪,混合着被风卷起的沙砾和碎石,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陷在粘稠的沼泽里,随时可能被掀翻。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了单薄的外套和里面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
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暗,仿佛提前进入了末日。远处的海,不再是海,而是一锅被煮沸了的、翻滚着惨白泡沫的巨大铅汤。巨大的浪头,像一座座移动的、灰黑色的山峰,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从幽暗的深渊里咆哮着拱起,然后以千钧之力狠狠砸在狰狞嶙峋的黑色礁石上!每一次撞击,都发出震耳欲聋、如同天崩地裂般的轰隆巨响!整个岛屿都在这种狂暴的冲击下痛苦地呻吟、颤抖。飞溅起的浪沫和水雾,被狂风卷到几十米高的空中,形成一片片惨白的水幕,然后又狠狠拍落下来,和密集的雨点混在一起,让人窒息。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那片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和险恶的礁石滩。巨大的浪头就在脚边不远处炸开,冰冷的海水裹挟着碎石和贝壳的碎片,像刀子一样刮过裸露的皮肤。每一次海浪的冲击,脚下的礁石都在剧烈震动,滑腻的海藻让人站立不稳,随时可能被下一个巨浪拖进那沸腾的深渊。
就在那片被滔天白浪和狂风暴雨疯狂撕扯的断崖尽头,一个极其渺小、却又无比清晰的身影,突兀地闯入了我模糊的视线。
是陆叔!
他背对着我,面朝着那片正在上演着天地之怒的狂暴海洋。他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外套,此刻在狂风中像一面破败的旗帜,被撕扯得猎猎作响,紧贴在他单薄得如同纸片般的身体上。他的头发被狂风彻底揉乱,像一团枯草。他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断崖最边缘一块凸起的、湿滑的黑色岩石上,距离下面那疯狂吞噬一切的墨黑色深渊,只有半步之遥!脚下的巨浪每一次凶猛地扑上来,飞沫几乎都能舔舐到他破旧的裤脚。他的身体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像一根随时会被连根拔起的、脆弱的芦苇。
陆叔——!!!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声音刚一出口,就被狂暴的风声撕得粉碎,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见。巨大的恐惧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把它捏爆!我拼命地朝他所在的方向挪动,脚下湿滑的礁石和不断拍打上来的冰冷海水让我举步维艰。
就在这时,那个在风雨中飘摇的身影,似乎听到了什么,或者感觉到了什么。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滞涩感,转过了身。
风撕扯着他的头发和衣襟,密集的雨点无情地抽打在他脸上。隔着十几步远的距离,隔着疯狂飞舞的雨帘和水雾,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那张曾经写满油污和疲惫、后来又被汇款单的秘密笼罩上阴翳的脸庞,此刻完全淹没在一片模糊的水光里。
然后,他抬起了手。
那只手,那只曾经无数次紧握冰冷的扳手、沾满黑色油污、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那只在汇款单上签下陆阳晖三个字的手,那只曾经在阴雨天里无意识地摩挲着破旧伞柄的手,此刻,在狂风暴雨中,在断崖的边缘,朝着我这个方向,轻轻地、幅度很小地挥动了一下。
那动作极其短暂,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就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对送行者随意地告别。
没有喊叫,没有停留。
下一秒,就在我目眦欲裂的注视下,就在一个巨大的、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的惨白浪头咆哮着扑上断崖基座,溅起冲天水幕的瞬间——那个单薄的身影,像一片被狂风骤然卷起的枯叶,向前微微一倾。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又被瞬间压缩。
灰暗的工装外套在翻腾的惨白浪沫和水雾中一闪,随即被那堵墨黑色的、沸腾的浪墙彻底吞没。没有发出任何额外的声响,那吞噬的过程快得令人绝望,仿佛他从未在那里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