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1
雨夜孤影
雨点稀稀拉拉敲打着陆叔那把破伞的伞面,声音闷得人心慌。伞骨第三根的位置断了,用一截锈铁丝勉强缠着,像个打了石膏的伤兵,歪歪扭扭地支棱着,勉强遮住他半个肩膀。水滴顺着豁口的伞布边缘,不紧不慢地滴落,在他灰扑扑的工装外套肩膀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天色灰得像块脏抹布,沉沉地压着远处工地上那些高耸铁架的尖顶。
陆叔没看我,浑浊的目光直直地穿过眼前稀疏的雨幕,投向那片灰蒙蒙、了无生气的虚空。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个字都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特有的疲惫和空洞:你说人这一辈子啊,就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那声音不大,却像颗冰冷的石子,扑通一声砸进我心里那片沉闷的死水里,激起一圈圈又冷又硬的涟漪。我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浸透水的棉絮,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是啊,有什么意思像陆叔这样,在我们这个灰头土脸的汽修厂里,钻进钻出那些沾满油污的车底,日复一日地拧着那些冰冷的螺丝,听着扳手敲打铁器的单调噪音,呼吸着混合了汽油、机油和铁锈味的浑浊空气。每个月领到那几张薄薄的、带着汗渍的钞票,勉强糊住口,然后呢日子就像一台老旧的机器,齿轮磨损严重,咬合着发出刺耳的呻吟,却只能周而复始地空转下去。
人哪能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呢总该有点什么吧像一棵树,卯足了劲儿往上长,不是为了自己看得更远,就是为了给底下依靠着你的小苗遮点风、挡点雨要不然,跟那些只晓得刨食、打盹的牲口有什么区别这念头在我脑子里横冲直撞,带着一股子莫名的焦躁和羞愧。可当我看向陆叔那张被岁月和油污侵蚀得沟壑纵横、此刻更是蒙着一层死灰的脸,看着他微微佝偻的、裹在廉价工装里的单薄脊背,那些关于追求和奋斗的响亮词句,瞬间就哑了火,变得无比苍白可笑。它们像肥皂泡,还没升起来,就在这阴冷潮湿的空气里无声地破灭了。
最终,我只憋出几个干瘪的字眼,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陆叔,雨大了,回吧。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冰冷的雨水趁机钻进后颈,激得我一哆嗦。
陆叔没动,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含糊的咕哝,像是叹息,又像是一声沉重的咳嗽卡在了气管里。他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破伞冰凉扭曲的铁伞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仍旧沉默地望着那片灰蒙蒙的天,仿佛那沉重的铅云后面,藏着某个能解答一切的谜底。半晌,他才极其迟缓地、仿佛拖动着千钧重担似的,挪动了脚步,那伞骨上的铁丝摩擦着伞布,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一步步踩进路边浑浊的水洼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那把破伞歪斜的影子,和他佝偻的背影一起,慢慢消失在厂区门口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模糊的灰暗里,像一幅被水洇开的、褪了色的旧画。那幅画带着一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油污气味,沉沉地压在我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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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失踪之谜
陆叔消失得无声无息,像一滴水蒸腾在汽修厂永远弥漫着机油味和铁锈粉尘的空气里,没留下一点痕迹。起初两天,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汽修厂这地方,人来人往,像流水线上的零件,今天这个请假,明天那个不干了,寻常得很。老张叼着烟卷,眯着眼在底盘下面拧螺丝,头也不抬地嘟囔:老陆指不定猫哪儿喝酒去了!他那点猫尿量,灌两杯就倒,睡醒了就滚回来了!
他吐出的烟圈混着机油味,袅袅上升。
可一周过去,那把蒙着厚厚一层油泥灰尘的扳手依旧冷冰冰地躺在他工具箱最顺手的位置,他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得稀烂的蓝色工装外套还孤零零地挂在更衣柜的铁钩上,像个被遗忘的幽灵。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恐慌,才像冰冷的机油一样,慢慢渗透进工友们粗粝的神经缝隙里。老板那张被机油染得黑黄的脸彻底垮了下来,沟壑纵横的眉头拧成了死结,叉着腰在车间里暴躁地走来走去,粗声大气地骂娘,唾沫星子横飞:妈的!陆阳晖这老小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招呼不打一声就撂挑子当老子这儿是菜园子门啊!
他焦躁地踢了一脚旁边一个废弃的轮胎,那轮胎沉闷地滚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老板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们几个缩着脖子的人,最后定在我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王衍!你跟他一个宿舍,去瞅瞅!把他那堆破烂给我清出来!妈的,占着茅坑不拉屎!
那眼神锋利得像他手里磨得锃亮的刮刀。
我低着头,应了一声。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担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烦闷感堵在胸口。推开宿舍那扇油漆剥落、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劣质烟草、陈年汗馊和机油灰尘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陆叔的床铺,那张靠窗的硬板床,和他的人一样,简陋到了极点。薄薄的、边缘已经发黑发硬的草席,一床同样洗得发白、打了几个歪歪扭扭补丁的薄被,胡乱地卷成一团堆在床头。床底下,塞着一个蒙尘的旧脸盆,盆沿豁了个口子。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蹲下,开始清理床下那点可怜的家当。几双鞋底几乎磨穿的解放鞋,鞋帮上沾满了干涸的泥巴。一个掉了瓷、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缸子,杯壁上残留着深褐色的茶垢。东西少得可怜,透着一股子潦草和将就。
掀开那卷薄被,准备把它也卷起来时,我的手碰到了被子下面一个硬硬的、四四方方的轮廓。不是枕头。我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掀开草席一角,下面赫然压着一个深蓝色的、人造革封面的笔记本。封皮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了白色的内芯。这东西出现在陆叔的床上,本身就透着一股强烈的违和感。他那双手,除了扳手、螺丝刀和油腻的零件,似乎不该和笔记本这种东西沾边。
我犹豫了一下,指尖触到那冰凉的、带着灰尘颗粒感的封面,最终还是翻开了它。里面不是字迹,而是夹着东西。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汇款单回执,像沉默的证物,静静地躺在泛黄的纸页间。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其中一张。日期是上个月。收款人地址:东江省,临海市,白沙岛福利院。收款人姓名:陈小满。汇款金额那一栏,一个清晰的数字刺入眼帘:叁仟圆整。落款:陆阳晖。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三千块陆叔一个月累死累活,汗珠子摔八瓣,满打满算也就挣两千出头!他哪来这么多钱还每月都汇给一个叫陈小满的在白沙岛福利院一连串尖锐的问号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脑海,搅得一片混乱。这名字,这地方,对我来说完全陌生。
我颤抖着手,飞快地翻看其他几张回执。日期不同,但收款地址、收款人姓名一模一样!金额无一例外,都是三千!最近的一张,就在他失踪前三天汇出的!日期清晰地印在那里,像一道灼热的烙印。
深蓝色的笔记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痛,几乎要握不住。陆叔那句在阴雨天里抛出的、沉甸甸的疑问——你说人这一辈子啊,就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此刻裹挟着这些冰冷的汇款单,带着千钧之力,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脏。那声音不再仅仅是空洞的叹息,它里面仿佛突然被注入了某种沉重、滚烫、令人坐立难安的东西,烧灼着我的神经。
难道……这就是他沉默生活背后,那个没有被磨平的棱角那个他未曾言说的意思可这钱……这钱到底从何而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像阴暗角落里滋生的霉菌,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这钱,来路正吗他……他是不是卷进了什么不该卷进的事情,然后……跑路了或者,更糟
恐惧和一种更深沉的困惑,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猛地合上笔记本,仿佛要隔绝那里面散发出的令人不安的气息。但那些数字,那个陌生的名字——陈小满,还有那个遥远的海岛地名白沙岛福利院,已经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进了我的意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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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风暴前夕
白沙岛,这名字听起来像童话里一个阳光沙滩、椰林树影的地方。可当我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迎接我的只有铅灰色的天幕和狂暴的海风。空气又湿又冷,带着浓重的、咸腥刺鼻的海水味,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衣领、袖口,刺得皮肤生疼。风大得吓人,呜呜地嘶吼着,卷起码头上的沙砾和枯草,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几艘破旧的渔船被粗大的缆绳死死捆在岸边,在汹涌浑浊的海浪里剧烈地起伏、碰撞,发出沉闷痛苦的砰砰声,仿佛随时会被撕裂。
岛很小,所谓的镇中心只有一条歪歪扭扭、坑洼不平的主街。低矮的房屋大多灰扑扑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砖石,沉默地匍匐在越来越阴沉的天色下。福利院就在镇子边缘,靠近一片黑黢黢的礁石滩。那是一排低矮的、方方正正的水泥盒子,外墙刷着早已黯淡剥落的浅绿色油漆,窗户不大,玻璃灰蒙蒙的,像蒙着一层擦不掉的泪痕。院子门口挂着一块同样饱经风霜的木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白沙岛儿童福利院几个字,漆皮也卷了边,字迹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