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页)
灰暗的工装外套在翻腾的惨白浪沫和水雾中一闪,随即被那堵墨黑色的、沸腾的浪墙彻底吞没。没有发出任何额外的声响,那吞噬的过程快得令人绝望,仿佛他从未在那里存在过。
断崖边缘,只剩下那块湿漉漉的黑色礁石,孤零零地承受着下一个巨浪更猛烈的冲击和洗刷。狂风依旧在耳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啸,冰冷的雨点更加密集地抽打在脸上,生疼。海天之间,唯有那永恒而暴怒的咆哮,震耳欲聋,吞噬了所有微小的声音,也吞噬了那个刚刚消失的身影。
我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浇透、迅速冷却的石像。刺骨的寒意从湿透的衣物一直渗透到骨髓深处,身体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巨大的、空茫的麻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响声,却无法驱散那种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脱感。眼前只有那片不断重复的画面:破旧的工装身影,在滔天的白浪边缘,平静地挥手,然后像尘埃般被抹去。
口袋里,那本暗红色的存折,紧贴着我冰冷的皮肤。方才一路狂奔时它那灼人的滚烫感,此刻竟诡异地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重而顽固的、仿佛浸透了海水的冰凉。这冰凉透过衣料,像一条冰冷的蛇,蜿蜒着钻进我的血肉,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探进湿透冰冷的外套内袋。指尖触碰到那硬质的塑料封皮,冰冷而滑腻。我把它掏了出来。
暗红色的封面被雨水打湿,颜色显得更深沉,像凝固的血。雨水顺着封皮的边缘不断淌下,在我同样湿透的掌心积成小小的水洼。我颤抖着手指,极其僵硬地翻开那被雨水浸润得有些发软的纸页。
纸张被雨水洇湿,墨迹有些晕染,但上面的数字依然清晰得刺眼。一笔笔存款记录,数额不算巨大,却异常稳定,时间跨度长达数年。而最近几页,则是触目惊心的支出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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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出:叁仟圆整。收款人:陈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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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出:叁仟圆整。收款人:陈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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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出:叁仟圆整。收款人:陈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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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行,一页页,像冰冷的刻刀,在眼前重复着同一个名字,同一个数字。在这片吞噬一切的狂风暴雨中,在这块刚刚吞噬了一个生命的断崖上,这些无声的数字和名字,却比惊雷更响,比巨浪更有力地撞击着我的灵魂。
翻到存折的最后一页,一张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纸片被小心地夹在里面,只露出一个角。我把它抽出来。
是一张崭新的汇款单。收款人信息栏已经工工整整地填好了:陈小满。东江省临海市白沙岛福利院。
汇款人栏是空的。汇款金额栏也是空的。日期栏同样空着。
只有右下角,那熟悉的、带着点个人风格的签名栏里,三个字清晰地写在预留的横线上:
>陆阳晖。
字迹有些歪斜,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用力。墨迹被雨水晕开了一点,但名字本身,清晰无比。
汇款单的空白处,用铅笔,极其潦草地、歪歪扭扭地画着一棵树的轮廓。树干细弱,却努力地向上伸展着枝桠。枝头没有叶子,只有几个小小的、模糊的、代表光点的圆圈。
风在耳边疯狂地嘶吼,像无数冤魂的哭嚎。雨点更加密集地砸在脸上、手上,砸在那张小小的、空白的汇款单上。冰冷的雨水迅速洇湿了纸面,那棵铅笔画的树和那几个代表光的小圆圈,开始变得模糊、晕染,线条的边缘化开,如同被泪水打湿的印记。
我死死地攥着那张被雨水打湿、边缘开始发软的汇款单和那本同样湿透的暗红色存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一片青白。指腹下,存折的塑料封皮冰冷而坚硬,汇款单的纸张则变得脆弱而湿滑。它们紧贴着我的掌心,那触感如此清晰,又如此不真实。
陆叔最后挥手的样子,工装外套消失在滔天白浪中的瞬间,与眼前这冰冷的存折、空白的汇款单、那棵正在雨水里模糊溶解的树,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地交织、碰撞。他问过: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现在,他用这种方式给了我答案,一个用生命和沉默书写的、滚烫又冰冷的答案。
海天之间,狂风的咆哮和巨浪的轰响似乎暂时退到了极远的地方,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被水幕隔绝的寂静。唯有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脖颈不断流下,冰冷刺骨。它们流过我的眼角,带着咸涩的味道,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我慢慢抬起头。目光越过断崖下依旧在疯狂沸腾、吞噬一切的墨黑色深渊,投向更远处那片被铅灰色浓云完全笼罩的海天交界线。厚重、翻滚的云层边缘,不知何时,竟被某种无形的巨力撕开了一道极其细长、极其狭窄的缝隙。
一束微弱的、带着惨淡金色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金液,艰难地从那道狭窄的云隙中奋力地穿刺下来!它笔直地照射在远处一片相对平静的海面上,像舞台上一道孤零零的追光,在无边无际的灰暗和狂暴中,固执地圈出一小块晃动着、跳跃着的、破碎而耀眼的光斑。
那光斑在汹涌起伏的海面上摇曳、闪烁,微弱得随时可能被重新聚拢的乌云吞噬,却又顽强地亮着,刺破这末日般的昏沉。
口袋里的存折和汇款单,沉甸甸地贴着我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