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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敬何曾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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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3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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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一种无声的、沉重的默契中往前碾。

秦昊的探亲假还有几天,他像一头沉默的牛,一头扎进了这个被死亡和债务掏空了的家。他不再提军校,不再提军功章,仿佛那些远在军营的荣光,都被这破败的老屋吸走了颜色。

天刚蒙蒙亮,灶膛里的火苗还没把锅底烧热,秦昊已经扛着锄头下了地。大哥留下的那几亩薄田,荒草几乎要盖过膝盖。他挥动锄头,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狠劲,汗水很快浸透了那件缝补过的旧军衬,后背洇开深色的汗渍。

袁雪茹默默地跟在后面,手里提着水罐和干粮。她看着秦昊宽阔却紧绷的脊背,看着他锄草时那几乎要把地刨穿的力气,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最终只是抿紧了唇,低头把田埂边的杂草拢到一起。

晌午的日头像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秦昊把锄头往地头一杵,抓起水罐仰头猛灌。凉水顺着嘴角流下,冲淡了汗水的咸涩。他抬手抹了一把脸,目光扫过不远处另一块地——那是他们家最后剩下的一小块麦田,金黄的麦穗沉甸甸地压弯了秆子,在热浪里翻滚着,散发出诱人的成熟气息。

嫂子,秦昊的声音带着干渴的沙哑,那片麦子,该收了。

袁雪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片金黄在烈日下有些晃眼。她点点头:嗯,是时候了。这两天日头毒,正好打场。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往年收麦,是大哥和请来的短工一起干的活儿。今年……

秦昊没再说话,只是把水罐递还给袁雪茹,重新扛起锄头,走向了麦田的方向。他的背影在蒸腾的热浪里显得有些模糊,却异常坚定。

第二天,鸡叫头遍,秦昊就起来了。他找出家里那把磨得锃亮的旧镰刀,在院里的磨刀石上霍霍地磨着。金属摩擦石头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袁雪茹也早早起来,蒸了一锅杂面馍馍,煮了几个鸡蛋,灌满一大壶晾凉的白开水。她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仔细包好干粮,又把水壶拴牢。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两人就一前一后走进了那片金色的麦田。清晨的空气还带着一丝凉意,露水打湿了裤脚。秦昊脱下那件旧军衬,只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汗褂子,露出结实黝黑的手臂。他弯下腰,左手拢住一把沉甸甸的麦秆,右手的镰刀贴着地皮,唰的一声轻响,麦子应声而倒,动作带着军人的利落。

袁雪茹跟在他侧后方,也弯着腰,动作比他慢一些,却同样专注。镰刀割断麦秆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首单调而沉重的劳动号子。金黄的麦浪在他们身后一片片倒下,铺展在褐色的土地上。

太阳越升越高,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秦昊的额头、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汗褂子早就湿透了,紧紧贴在背上。他直起腰,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甩在地上,瞬间就被滚烫的土地吸干。他看了一眼旁边的袁雪茹,她的脸晒得通红,汗水沿着她清瘦的脸颊滑下,滴落在麦茬上。蓝布褂子的后背也洇湿了一大片,紧贴着她单薄的脊背。

嫂子,歇会儿,喝口水。秦昊的声音有些喘。

袁雪茹直起腰,用手捶了捶酸痛的腰眼,摇摇头:不碍事,趁日头好,多收点。她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她走到地头,拿起水壶,却没有自己先喝,而是递给了秦昊。

秦昊接过水壶,仰头灌了几大口。清凉的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慰藉。他把水壶递回去:你也喝点。

袁雪茹这才接过水壶,小口地抿了几下,喉头微微滚动。干裂的嘴唇被水滋润,稍微有了点血色。

短暂的休息后,两人又埋头割了起来。太阳似乎要把所有的热量都倾泻在这片小小的麦田上。空气里弥漫着麦芒的干燥气息和汗水蒸腾的咸腥味。秦昊只觉得手臂越来越沉,每一次挥动镰刀都像在拉动一块生铁。腰背的酸痛更是像无数根细针在扎。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动作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袁雪茹比他更吃力。她原本就不是干重活的体格,这两年又亏空得厉害。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每一次弯腰都显得格外艰难,起身时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微微摇晃。

终于,在捆扎一捆割倒的麦子时,她弯下腰,想要把散开的麦秆拢紧,用草绳捆扎起来。这个平日里做惯的动作,此刻却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眼前猛地一黑,无数的金星炸开,耳朵里嗡鸣一片。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一软,整个人便失去了支撑,直直地向旁边倒去!

没有预想中砸在坚硬麦茬上的剧痛。

一只有力的、带着滚烫汗意的手臂及时地、稳稳地托住了她下坠的身体。秦昊在她倒下的瞬间就察觉了不对,扔下镰刀猛地扑了过来!

袁雪茹整个人软软地跌进了秦昊坚实的怀里。她的额头抵在他汗湿的、带着强烈男性气息的胸膛上,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浓烈的汗味和阳光晒过的麦草气息。这突如其来的、毫无距离的接触让她瞬间僵住,随即是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别……她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他,声音带着哭腔,破碎而绝望,放开……我脏……别碰我……

她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那句我脏,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地捅进了秦昊的心窝!

什么脏是汗水泥土还是这寡妇的身份是这世俗强加给她的、沉重的枷锁

一股混杂着无边怒火和剧烈心疼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秦昊所有的顾忌!他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收紧了手臂,将她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身体更紧地、更坚定地拥进怀里!

嫂子!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在这片寂静的、只有蝉鸣的金黄麦田里,如同宣誓:

看着我!

袁雪茹被他吼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停止了挣扎,茫然地抬起头。

秦昊的目光像燃烧的炭火,灼灼地、不容闪避地直射进她盈满泪水、充满惊恐和自卑的眼眸深处。那里面映着他布满汗水和尘土的脸庞,也映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

从今往后——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穿透她心中的重重迷雾,你,袁雪茹,是我秦昊——

他顿了顿,像是要给予这誓言最重的份量,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堂堂正正的妻!

话音落下的瞬间,秦昊猛地松开了拥着她的手臂,却在袁雪茹身体因脱力而再次微晃时,迅速而果断地解开了自己那件汗湿的、沾着泥土和麦芒的旧军衬的纽扣。

他利落地脱下这件带着体温和汗味的军衬,在袁雪茹震惊、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将这件象征着军人身份、也浸透了他今日所有辛劳汗水的衣服,用力一展,然后紧紧地、如同包裹最珍贵的宝物一般,裹住了她单薄、颤抖、沾满尘土麦屑的身子!

带着他体温的、粗糙的布料瞬间包裹了袁雪茹。那上面强烈的汗味、阳光的气息、泥土和麦草的味道,混合着一种属于年轻男性的、充满力量和担当的气息,汹涌地钻进她的鼻腔,包裹住她冰冷颤抖的身体。

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的包裹,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冰封的心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脏和不配,在这坚实滚烫的怀抱和这件带着他全部体温的军装包裹下,轰然崩塌。

她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化下来,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终于找到了唯一的依靠,她的额头无力地抵在他只穿着汗褂、同样汗湿却无比坚实的胸膛上。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瞬间浸湿了他汗褂的前襟。那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一直烫到秦昊的心底。

她没有再说话,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紧咬的唇缝里泄露出来,肩膀在他怀里剧烈地耸动着。

秦昊没有动,只是更紧地拥着她,用自己宽阔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为她隔开这片灼人的烈日,隔开那些无形的、沉重的目光。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被汗水浸湿的发顶,感受着她的颤抖和无声的痛哭。粗糙的手掌,带着厚茧,笨拙地、却无比轻柔地在她裹着军装的、瘦削的脊背上一下下拍抚着。

蝉鸣依旧在四周的树上声嘶力竭地鼓噪着,阳光灼烤着大地,麦田在热浪中无声地翻滚。但在这片小小的、被倒伏的麦子围拢的空地上,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她滚烫的眼泪,和他胸膛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在诉说着一种无声的、历经劫难后终于破土而出的新生。

许久,袁雪茹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偶尔的抽噎。她依旧靠在秦昊怀里,被那件宽大的军装紧紧包裹着,汲取着那份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安的温暖和力量。

秦昊低下头,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和沾着泪痕、泥土的脸颊。他抬起手,用粗糙的指腹,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擦去她眼角残留的泪痕。动作有些笨拙,却无比认真。

嫂子……他低声唤道,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沙哑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