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页)
嫂子……他低声唤道,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沙哑平静。
袁雪茹在他怀里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抬起头,最终却没有。
秦昊的目光越过她凌乱的发顶,望向地头那片被他们割倒了大半的金黄麦浪,又望向远处自家那沉默在烈日下的土墙黑瓦的老屋。他的眼神深邃而坚定,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一切,望向了某个需要他用一生去守护的、确定的未来。
我们,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重量,清晰地落在袁雪茹的耳中,也落在这片沉默的麦田里,回家。
他小心地扶着她的手臂,让她站稳。袁雪茹裹紧身上那件带着他体温和汗味的军衬,低着头,没有再挣扎,也没有再抗拒。那件宽大的军装几乎将她整个人罩住,只露出一段纤细苍白的脖颈。
秦昊弯腰,捡起地上的镰刀和水壶,又看了一眼剩下的麦子,然后转过身,走在前面。他的背影依旧挺直,像一座沉默的山峦,为身后的人遮挡着灼热的阳光和未知的风雨。
袁雪茹裹着他的军衬,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脚下的麦茬有些扎脚,阳光依旧灼热,但她却不再觉得那么难以忍受。身上那件衣服残留的温度,和他刚才那句堂堂正正的妻,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在她冰冷了太久的心底,微弱却执着地燃烧着。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金黄的麦茬地,走向那座承载了太多悲伤和重负,却也将要迎来新生的老屋。身后,是倒伏的麦子和他们共同踩出的、深深浅浅的脚印,在阳光下,蜿蜒指向家的方向。
日子如同村边那条小河,缓慢却执拗地向前流淌。秦昊的探亲假结束了,带着对家的万般牵挂和不舍,以及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重新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回到了纪律严明的军营。这一次离开,心境与两年前参军时已是天壤之别。窗外的景物飞逝,他紧握着口袋里那份来之不易的军校录取通知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通知书上那方方正正的铅字,不再仅仅是他个人前途的证明,更像是一份对嫂子的承诺,一个必须为他们未来撑起一片天的铁证。
军校的生活紧张而严苛。高强度的训练,繁重的课业,将每一分钟都挤压得密不透风。秦昊像一块投入熔炉的生铁,在汗水和疲惫中反复淬炼。熄灯号响过很久,营房里鼾声四起,他常常还就着走廊里微弱的灯光,或是躲在被子里打着手电,啃着艰涩的军事理论教材,演算着复杂的战术推演题。眼底熬出了血丝,人也瘦了一圈,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亮,都要坚定。每一次快要被疲惫压垮时,眼前总会浮现出袁雪茹那双沉静却隐含期待的眼睛,想起麦田里她倒在自己怀里时那绝望的颤抖和那句我脏。这画面如同强心剂,让他一次又一次挺直脊梁,在书山题海里继续跋涉。
他的津贴,除了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其余全部一分不少地按时寄回那个遥远的小村。汇款单附言栏里,永远只有简单却有力的两个字:家用。他知道这点钱对于重建一个家来说杯水车薪,但这已是他此刻能给出的全部。
袁雪茹的信,依旧会定期寄到军校。信封还是那种最便宜的牛皮纸,但里面的信纸变了,不再是剪报拼凑的冰冷字块。是她亲笔写的字,一笔一划,带着一种久疏笔墨的稚拙,却无比认真。信的内容也变了,不再报喜不报忧。她会写家里新孵的小鸡仔,写田里刚出的青苗,写村里谁家又添了丁,也会写下雨天老屋哪处又漏了水,写她去镇上卖鸡蛋时遇到的趣事……琐碎、平淡,却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分享。
秦昊每次收到信,都会找一个安静的角落,一遍遍反复地读。那些朴素的文字,像带着故乡泥土气息的风,吹散了他所有的疲惫和孤寂。他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个家正在一点一点地、缓慢地恢复着生气,而嫂子袁雪茹那颗曾经冰封的心,似乎也在这种无声的倾诉和等待中,悄然融化着,萌发着新芽。
时光在紧张的学业和温暖的鸿雁传书中倏忽而过。又是一年麦收季节,军校难得的短暂假期批了下来。秦昊几乎是归心似箭,甚至没来得及换下那身笔挺的学员制服,就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这一次,当他风尘仆仆地推开那扇熟悉的、已经修葺过不再那么吱呀作响的院门时,看到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暖。
院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整齐地码放着新收的柴禾。那扇原本有些歪斜的堂屋门,也换上了新的木板,刷了一层清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最显眼的,是窗台上摆着几个粗糙的瓦盆,里面栽种着几株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正艳,红的、黄的、紫的,在夏日的微风里轻轻摇曳,给这朴素的农家小院增添了几分难得的鲜活色彩。
袁雪茹正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低着头,手里纳着一只厚厚的千层底布鞋。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清瘦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
看到门口一身军装、挺拔如松的秦昊,袁雪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清澈的涟漪。那里面盛满了惊喜,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安然。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站起身,脸上自然而然地浮起一抹温婉的笑意,不再是过去那种带着沉重负担的隐忍,而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的光彩。
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嗯,回来了。秦昊也笑了,大步走进院子。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生机勃勃的野花,扫过修缮一新的门窗,最后落在袁雪茹明显比上次红润了些的脸颊上。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心田。
他没再多说什么,放下简单的行李,径直走向墙角,拿起靠在墙上的那把磨得锃亮的镰刀。动作自然而熟练,仿佛从未离开。
麦子熟了他问,声音带着笑意。
嗯,熟了。袁雪茹点点头,也拿起了另一把镰刀。
这一次,两人并肩走向那片翻滚的金黄麦浪。阳光依旧灼热,蝉鸣依旧喧嚣。秦昊熟练地弯下腰,挥动镰刀,麦子整齐地倒下。袁雪茹跟在他身边,动作也比上次利落了许多,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颊红扑扑的。
休息时,两人坐在田埂的树荫下。秦昊把水壶递给袁雪茹,她接过来,很自然地喝了几口,又递还给他。没有推让,没有惶恐不安,只有一种经历了风雨后沉淀下来的默契和坦然。
秦昊看着袁雪茹被阳光晒得微红却不再蜡黄的侧脸,看着她低头整理被麦芒勾乱的发丝时,那微微抿起的唇角流露出的恬静。他心中那个盘旋了许久的念头,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和坚定。
他探手入怀,没有拿出水壶,而是掏出了一个薄薄的、印着庄严国徽的红色小本子。
袁雪茹的目光被他的动作吸引,当看清那是什么时,她整个人都愣住了。手里的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那是一本崭新的结婚证。
秦昊将那个小小的红本子,郑重地、轻轻地放在了袁雪茹微微颤抖的双手上。他的目光深邃而温柔,如同此刻穿过树叶缝隙洒下的阳光。
嫂子,他看着她骤然涌起泪光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承诺,手续办妥了。组织上批了随军。
袁雪茹的指尖触碰到那光滑的、带着崭新油墨气息的封面,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一缩。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掌心那抹刺目的红,又猛地抬头看向秦昊。泪水瞬间蓄满了眼眶,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他眼中那份磐石般的坚定和温柔。
这……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复杂情绪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名分随军这是她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是压在她心头最沉重的石头,是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看似无法逾越的天堑!
秦昊伸出手,温暖而干燥的大手轻轻覆在她捧着结婚证、因激动而冰凉颤抖的手上。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枪和训练磨砺出的厚茧,粗糙却无比有力。
从今往后,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烙印,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袁雪茹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鲜红的结婚证封面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圆点。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嫂子身份背后、默默吞咽一切苦楚的女人了。她是袁雪茹,是他秦昊堂堂正正的妻子!
她用力地点头,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将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手攥得紧紧的,仿佛抓住了生命里最牢固的依靠。
傍晚收工回家,夕阳将小小的院落染成温暖的橘红色。秦昊洗净了手,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坐下吃饭。他走到堂屋正中的方桌前,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黑色相框上。相框里,大哥憨厚的笑容依旧。
秦昊静静地站了片刻,眼神复杂,有追忆,有告慰,最终沉淀为一片深邃的平静。他伸出手,将桌上那个小小的黑色相框,轻轻地、端正地挪到了桌子靠墙的最中央位置。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那本崭新的、还带着体温的红色结婚证,无比郑重地、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了大哥遗像的正前方。
深沉的黑色,与鲜艳的红色,在昏黄的暮色里,形成了鲜明而震撼的对比。
袁雪茹端着饭菜从灶间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她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目光落在方桌上那红与黑的静默对峙上。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眼中再次泛起水光,但这一次,不再是悲伤和绝望,而是一种释然,一种告别,一种走向新生的复杂泪光。
秦昊转过身,对上她的视线。夕阳的余晖穿过门框,斜斜地映照在他脸上,勾勒出军人坚毅的轮廓,也柔和了他眼中的光芒。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带着无声的邀请和承诺。
袁雪茹深吸一口气,擦掉眼角的泪,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完整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历经沧桑后的沉静,有破茧重生的明媚,还有对未来的无限期许。她迈开脚步,走向他,将自己的手,稳稳地放入了那只等待的、宽厚而温暖的大手中。
两只手,一只布满操劳的痕迹和老茧,一只带着军人的粗粝与力量,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他们的身影在拉长的夕阳里融合,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个温暖而坚实的家字。
桌上,大哥在相框里安静地笑着。鲜红的结婚证如同燃烧的火焰,映照着遗像,也照亮了这个曾经破碎、如今终于重新完整的小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