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却显得有些苍白的手轻轻掀开了。
袁雪茹走了出来。
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深色补丁的旧蓝布褂子,空荡荡地罩着她明显清瘦了许多的身子。那张曾经如花似玉的脸庞,此刻清减得厉害,颧骨微微凸起,脸色是一种长期缺乏营养的蜡黄,嘴唇干涩得起了皮。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堂屋昏暗的光线,却看不到多少波澜。
她的手里,还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磨得起了毛边的军绿色衬衣,正是秦昊留在家里备用的那件。另一只手上,捏着一根穿着灰线的缝衣针。
看到院子里失魂落魄、脸色惨白如纸的秦昊,袁雪茹的脚步顿住了。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胸前尚未摘下的崭新军功章,那点金属的光芒似乎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随即,她的视线落在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团被揉烂的白色纸花上,又缓缓抬起,迎上他震惊、痛苦、充满难以置信和疯狂质问的目光。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铅。
秦昊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死死地盯着袁雪茹,那双总是带着温顺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袁雪茹静静地站在堂屋的门槛内,背对着那张供着大哥遗像的方桌。她瘦削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被拉得很长,像一株被风霜摧折过却依旧挺立的芦苇。
沉默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老屋。过了许久,久到秦昊几乎以为自己已经窒息而死,袁雪茹那干涩的嘴唇才终于轻轻翕动了一下。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没有一丝起伏,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缓慢地、残忍地切割着秦昊的神经:
回来了
她顿了顿,目光垂下去,落在自己手中那件需要缝补的旧军衬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领口那道裂开的口子。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你大哥……走了。
快两年了。
轰——!
秦昊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最后一丝侥幸被碾得粉碎。快两年了他参军才两年多一点点!大哥……大哥在他刚走没多久就……走了
怎么……走的秦昊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摩擦铁器,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袁雪茹抬起眼,那双古井般的眸子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其隐忍的痛楚,快得几乎抓不住。
拖拉机……翻沟里了。她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从沉重的记忆里挖出来,人……当时就没了。
拖拉机秦昊的脑子嗡嗡作响。大哥怎么会去开拖拉机他们家……他们家哪来的拖拉机
债……秦昊猛地想起信里大哥总说家里有我,想起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安稳,是不是……欠了债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袁雪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算不上表情的动作,却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苦涩。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旧军衬上,仿佛那上面的针脚才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
都还清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尾音,年前就还清了。卖了些地,粮食,还有……那台惹祸的拖拉机零件,也抵了些钱。
卖地卖粮秦昊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大哥去世,嫂子一个人……她是怎么熬过来的那些信!那些写着家里都好、你嫂子硬朗、安心当兵的信!
一个可怕的、几乎让他浑身血液倒流的念头闪电般劈进脑海!
信……秦昊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袁雪茹,声音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某种可怕的猜想而剧烈颤抖起来,那些信……是谁写的
袁雪茹缝补的动作骤然停住了。捏着针的手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沉默着,没有抬头,只是那低垂的眼睫,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动起来。
这沉默,如同最残酷的宣判。
是你秦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绝望和难以置信,那些信……都是你写的!
袁雪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终于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迎上秦昊那双被痛苦和愤怒烧得通红的眼睛。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死死地抿着,抿成一条倔强而脆弱的直线。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那沉默,那眼神里深不见底的哀伤和一种近乎赎罪般的平静,已经说明了一切。
秦昊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那些被他视若珍宝、在无数个疲惫孤独的军营夜晚反复摩挲、汲取力量的家书,那些大哥亲笔的鼓励和叮咛……此刻全都变成了淬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心脏!
每一封家书背后,都是一个女人独自吞咽血泪、粉饰太平的日日夜夜!而他,竟然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努力和成绩!
巨大的愧疚和自责令他几乎崩溃。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粗糙冰冷的土墙上!指骨与土墙碰撞发出沉闷的钝响,尘土簌簌落下。
袁雪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浑身一颤,手中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下意识地想去捡,动作却僵硬而迟缓。
秦昊的目光,就在这时,死死地钉在了她伸出的那只手上。
那只曾经也还算丰润的手,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肤粗糙皲裂,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裂口和冻疮留下的暗红印记。而更刺眼的,是手指上那些密密麻麻、新旧交叠的细小针眼!有些已经结痂,成了深褐色的小点,有些还红肿着,显然是新添的伤。
那些针眼……像无数只嘲笑的眼睛,冷冷地、无声地控诉着他迟来的荣耀和可悲的不知情!
是了,那些家书……报纸……剪刀……浆糊……还有这日复一日缝补浆洗、操持生计留下的痕迹!
秦昊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混合着血腥气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所谓的坚强。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伤痕累累的野兽,一步就跨到了袁雪茹面前,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伸出自己那只在训练场上磨砺得粗糙有力的大手,一把攥住了袁雪茹那只布满针眼、想要躲藏的手腕!
啊!袁雪茹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被他拽得向前一倾。她惊恐地抬起头,撞进秦昊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和某种决绝光芒的眼睛里。
他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她的手腕,滚烫的温度几乎灼伤她冰冷的皮肤。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肌肉因极力克制而微微的颤抖。
嫂子!秦昊的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和不容置疑的力量,从今往后……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死死地锁住她惊惶失措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心烙印进她的灵魂深处:
这个家,我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