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秦昊参军时不知道,他珍藏的每封家书都是嫂子袁雪茹剪报纸拼的。
>他更不知道,那个总说家里都好的嫂子,独自埋葬了车祸身亡的大哥。
>两年后他戴着军功章回家,看见门口白花才知真相。
>你大哥走了两年,袁雪茹平静地补他的军装,债还清了,你安心回部队。
>他夺过她满是针眼的手:这次换我扛这个家。
>月光下收麦子时,她累倒在他怀里:我脏,别碰……
>他将军装裹住她颤抖的身子:从今往后,你是我秦昊堂堂正正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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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太阳悬在营房顶上,白花花一片,晒得沙土地腾起一层晃眼的热浪。秦昊挺立在队列里,后背的军绿短袖早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脊梁骨上,又湿又黏。空气稠得化不开,吸进肺里都带着灼人的烫意。
秦昊!连长浑厚的声音劈开热浪,像一把重锤砸下。
到!秦昊猛地一个立正,脚跟并拢,鞋帮子撞得啪一声脆响,溅起几粒细小的沙尘。
连长大步走到他面前,军帽下的眼睛锐利如鹰,将那枚小小的、亮得刺眼的铜质军功章别在了他左胸的口袋上方。金属的边角压在军装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份量,甚至微微嵌入皮肉里,留下一个清晰的、灼热的印记。
好小子!给咱们连争光了!连长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他肩膀上,拍得他身子微微一晃,考军校的名额,有你一个!好好干!
胸腔里像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热流瞬间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秦昊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他用力抿紧嘴唇,把喉头那股几乎要冲出来的哽咽死死压下去,只有挺得笔直的胸膛和微微发颤的手指泄露了心底翻涌的巨浪。考军校!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更坚实的阶梯,意味着离他年少时立下的那个模糊却滚烫的誓言,又近了一大步。他几乎能想象大哥宽厚手掌落在他肩头的温度,还有嫂子袁雪茹那双含着欣慰水光的眼睛。
队列解散后,秦昊几乎是跑着冲回营房的。他小心地从自己床头那个上了锁的小铁皮柜最深处,摸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挎包。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解了好几下才把搭扣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的,是家书。
那是他在这个钢铁营盘里最温暖、最坚硬的支撑。信封都是最普通的那种牛皮纸,边角因为反复摩挲已经起了毛。他熟练地抽出最近的一封,展开那张薄薄的信纸。
昊子:
熟悉的称呼跃入眼帘,秦昊的心像是被温水浸泡了一下,瞬间熨帖。他认得出来,这字迹是大哥的,一笔一划都带着一种朴拙的力道,像大哥下地干活时犁出的沟垄,深而稳。
家里一切都好,莫挂念。雪茹前些天把东头那二亩地的苞谷收了,换了钱,给你攒着。爹娘留下的老屋,雪茹拾掇得亮亮堂堂,窗明几净。你在部队要听首长的话,好好练本事,争取早日提干。家里有我,你嫂子也硬朗,放心。
信很短,内容也总是这样大同小异,报个平安,说点琐碎的家常,最后总是不变的叮嘱——家里有我。大哥的口气永远那么笃定,像一座山。秦昊的目光落在最后那句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几个字的轮廓,仿佛能触摸到大哥粗糙手掌的温度。
他没注意到,信纸边缘有些细微的凹凸不平。某个字的墨色似乎比旁边的要深一点点,像是后来补上去的。那字迹,仔细看,笔锋里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属于女子的清秀转折。
晚上,熄灯号响过很久,营房里鼾声此起彼伏。秦昊躺在硬板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方方正正的小窗棂,在地面投下一片银霜。他把那封家书轻轻按在胸口,隔着薄薄的军装背心和信纸,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地搏动。
大哥,嫂子……他无声地默念着,胸口被一股暖烘烘的东西填得满满当当。等军校录取通知书下来,探亲假批了,他就能回去了。带着这枚沉甸甸的军功章,还有那个改变命运的好消息。他要亲口告诉大哥,他没给老秦家丢脸。他要好好看看嫂子,这两年,她一个人操持那个家,肯定更清瘦了。
几天后,探亲假的批条终于下来了,薄薄一张纸,捏在手里却重逾千斤。秦昊收拾行装的动作快得带风,把那枚擦得锃亮的军功章郑重地别在军装内衬口袋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临行前,他特意去军人服务社,用攒下的津贴买了城里时兴的雪花膏和一条浅蓝色的丝巾。雪花膏的玻璃瓶凉丝丝的,丝巾滑得像水。他想象着嫂子袁雪茹看到这些时,脸上会露出怎样温柔腼腆的笑意。大哥肯定又会在旁边嘿嘿笑着,说他小子乱花钱。
归乡的路途在期待中被无限拉长,火车轮子撞击铁轨的单调声响,此刻也成了归心似箭的鼓点。秦昊靠窗坐着,目光掠过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由北方的粗粝转向南方熟悉的青翠葱茏的田野村庄。离家越近,那股混合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独属于家乡的味道,仿佛已经萦绕在鼻尖。
终于,那个熟悉的小站台出现在视野里。火车哐当一声停下,喷吐着白色的蒸汽。秦昊几乎是第一个跳下车厢的,脚踩在故乡坚实温热的土地上,一股踏实感油然而生。他深吸一口气,拎起简单的行李,大步流星地朝着记忆里家的方向走去。
越走近那个叫槐树坳的小村,脚步便不由自主地越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着,几乎要撞破喉咙。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投下浓密的绿荫,蝉鸣声嘶力竭地鼓噪着。秦昊拐过最后一道熟悉的土坡,家——那座土墙黑瓦的老屋,终于完整地映入眼帘。
然而,脚步却在看清院门的那一刻,猝然钉死在地。
一股冰冷的寒气,毫无预兆地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直冲头顶。
院门那斑驳陈旧的木门框上,赫然别着一朵小小的、用粗糙白纸扎成的花。
白花!
秦昊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是有根绷紧的弦猛地断裂。眼前的一切景物瞬间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那朵惨白的纸花,在午后刺目的阳光下,像一个冰冷的、不怀好意的狞笑,狠狠地扎进他的瞳孔里。
不可能!
他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这荒谬的幻觉。一定是看错了!家里谁……谁需要戴孝!大哥嫂子爹娘早就不在了……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院门前,颤抖的手指猛地伸向那朵白花。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冰冷的纸瓣,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一缩。他死死盯着它,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下一刻,他像疯了一样,粗暴地一把将那朵白花从门框上扯了下来!脆弱的纸茎瞬间断裂,白色的纸瓣被揉得粉碎,簌簌地落在他沾满尘土的军绿色胶鞋上。
他用力推开虚掩的院门,沉重的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干涩悠长的呻吟,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
院子里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
熟悉的石磨盘还在角落里,旁边堆着些柴禾。但堂屋正对着大门的土墙上,那个原本空着的位置,此刻却多了一张小小的、刺眼的黑白照片。照片被镶嵌在一个同样简陋的黑色小相框里。
照片上的人,笑容憨厚,眉宇间带着秦昊最熟悉不过的宽和与坚韧。
是大哥!
秦昊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倒流。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旋转、崩塌。
大哥……一声破碎的、几乎不像是人发出的嘶哑低吼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冲进光线昏暗的堂屋,发红的眼睛疯狂地扫视着四周,仿佛要找出什么证据来推翻这荒谬绝伦的噩梦。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靠墙那张破旧的方桌上。桌面上积了一层薄灰,只有一小片地方被擦拭过,上面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东西——一个同样小小的黑色相框,里面是另一张大哥的黑白照片。
照片前,一个粗瓷小碗权作香炉,里面残留着几根早已燃尽的细香梗,只有一点灰白色的余烬。
秦昊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胸口,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感觉不到一丝空气进入肺里,只有冰冷的绝望像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却显得有些苍白的手轻轻掀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