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页)
苏父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
包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陈盖帅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那些关于现实基础、差异、柴米油盐的话,像冰冷的石头,一块块砸在他刚刚建立起来的、摇摇欲坠的自信上。他下意识地看向苏薇。苏薇紧紧抿着唇,脸色也有些发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伸出手,在桌子底下,用力握住了陈盖帅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手。
爸,妈,苏薇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现实很重要,我知道。但对我来说,盖帅的‘真心’,比任何‘现实基础’都重要。他可能不懂什么星巴克,不会说漂亮话,但他会在我生病时守一夜,会笨拙地刻书签送我,会记得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跟他在一起,我很踏实,也很开心。这就够了。房子车子,我们可以一起努力。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算计出来的。
陈盖帅的手被苏薇紧紧握着,那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像一道暖流,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的冰冷和恐慌。他猛地抬起头,迎向苏父苏母审视的目光。这一次,他没有闪躲。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用他那依旧浓重、却无比清晰的乡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叔!姨!俺知道!俺配不上苏薇!俺家穷!俺没文化!俺就是个干力气活的!但俺这颗心是真的!俺稀罕苏薇!稀罕得心口疼!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黝黑的脸膛因为用力而显得更加刚毅,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火焰:
俺没大本事,但俺有力气!俺肯吃苦!俺答应苏薇的,俺拼了命也会做到!给她安稳日子!给她好生活!俺……俺对天发誓!俺陈盖帅这辈子,就认准苏薇了!谁也不能把她从俺身边抢走!天王老子也不行!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咆哮的宣言,带着一股来自土地深处的蛮横和赤诚,像一颗炸弹,在安静的包间里轰然炸响!震得水晶吊灯都似乎晃了一下。苏父端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脸上惯常的严肃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眼神里充满了惊愕。苏母则完全愣住了,张着嘴,看着眼前这个像一头被激怒的、护食的年轻公牛般的乡下小伙,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苏薇紧紧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近乎燃烧的赤诚,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知道,这是她的真心公子,在用他最笨拙、却也最滚烫的方式,向她的世界宣告他的存在,捍卫他们的未来。
陈家坳的腊月,风像裹着冰碴的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直刺灰蒙蒙的天空。然而今天,整个村子却像一锅烧沸了的开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炖肉的香气和一种近乎癫狂的喜庆。
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村口放哨的半大小子扯着嗓子嚎了一声,声音都变了调。
霎时间,锣鼓敲得更急,鞭炮炸得更响!全村男女老少,裹着厚厚的棉袄,脸上冻得通红,却都挤在村口那条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两边,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像迎接凯旋的英雄。老陈头穿着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压箱底的藏蓝色中山装,扣子绷得紧紧的,脸上那朵老菊花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挥舞着一面临时赶制的、歪歪扭扭写着热烈欢迎的红旗。
一辆沾满泥点子的破旧中巴车,吭哧吭哧,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喘着粗气,在漫天尘土和震耳欲聋的喧嚣中,终于摇摇晃晃地停在了村口。
车门哗啦一声拉开。
第一个跳下来的,是伴郎阿强。他今天也人模狗样地穿了身皱巴巴的西服,咧着一口白牙,对着乌泱泱的人群挥手,活像个下乡慰问的领导。
紧接着,新郎官陈盖帅钻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崭新得有些扎眼、明显不太合身的藏蓝色西装,里面是同样崭新的、红得耀眼的羊毛衫,脖子上还系着一条拧巴得像麻绳的领带。头发被发胶抹得油光锃亮,根根向后梳着,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因为紧张兴奋而绷紧的黝黑面庞。他站在车门口,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沸腾的村庄和乡亲们狂热的目光,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像个误入聚光灯下的傻小子。
盖帅!愣着干啥!快接新娘子啊!老陈头急得直跺脚,挥舞着手里的小红旗。
陈盖帅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转身,朝车里伸出手,动作笨拙又小心翼翼。
一只白皙纤细、戴着蕾丝手套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粗糙宽厚的大手上。
然后,新娘子苏薇,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缓缓探身,走出了车门。
她穿着一身款式简约却剪裁精良的象牙白色羊绒大衣,领口一圈柔软的绒毛衬得她脸颊愈发莹白。乌黑的发髻上,没有任何珠翠,只斜斜地簪着那支陈盖帅亲手雕刻的、线条朴拙的凤凰木簪。簪头的凤凰在冬日灰蒙蒙的天光下,温润沉静。她没有盖红盖头,脸上只化了极淡的妆,清丽的眉眼间带着长途颠簸的些许疲惫,但嘴角噙着一抹温柔而坚定的笑意,目光清澈地迎向眼前这片喧嚣、质朴、甚至有些粗粝的土地,以及那些充满了好奇、探究、惊叹和善意的目光。
哇……!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由衷的惊叹!
天仙下凡啊!
盖帅这小子!祖坟冒青烟了!
啧啧啧,这气派!这模样!比电视里的明星还俊!
七嘴八舌的赞叹,裹挟着浓重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苏薇落落大方,对着热情的乡亲们微笑着点头示意。陈盖帅紧紧握着她的手,手心滚烫,挺直了腰板,黝黑的脸上是掩不住的骄傲和幸福,仿佛背着全村人最珍贵的宝贝。
老陈头激动得胡子直抖,抢步上前,搓着手,对着苏薇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侄媳妇儿!一路辛苦!辛苦!快!快进村!家里都备好了!就等你们开席了!他又猛地转向陈盖帅,重重拍了他肩膀一巴掌,力道之大,拍得陈盖帅一个趔趄,好小子!出息!真给咱村争光!‘真心公子’!名不虚传!
陈家的院子里,早已摆开了流水席。油腻腻的折叠圆桌一张挨着一张,上面堆满了大盘大盘油汪汪的红烧肉、整只油亮的烧鸡、堆成小山的炖排骨、还有大盆大盆冒着热气的猪肉炖粉条、酸菜白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肉香、油烟和廉价白酒的味道。男人们划拳行令,吆五喝六,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女人们则穿梭忙碌,端菜倒酒,嗓门一个比一个亮堂。
陈盖帅的爹娘,拘谨又激动地站在堂屋门口。陈父穿着同样崭新的、却明显不合身的西装,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陈母则是一身喜庆的大红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堆满了紧张又局促的笑容,双手在围裙上不停地搓着。
当陈盖帅牵着苏薇的手走进院子时,整个院子的喧嚣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所有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过来。苏薇那身与这粗犷环境格格不入的象牙白大衣和沉静的气质,像一颗投入沸水的冰珠。
陈盖帅能感觉到苏薇的手微微紧了一下。他立刻更用力地回握过去,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安抚:别怕,有我。
他拉着苏薇,走到爹娘面前。陈父搓着手,嘴唇哆嗦了几下,才憋出一句带着浓重乡音的:来了……好……好……
陈母则眼圈一红,看着苏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是连连点头,声音带着哽咽:闺女……好闺女……快……快进屋暖和暖和……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拉苏薇的手,看到自己粗糙、沾着油污的手指,又猛地缩了回去,在围裙上使劲擦着,脸上写满了无措和自卑。
苏薇看着眼前这对朴实、紧张得几乎手足无措的老人,看着他们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欢喜和局促,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她主动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陈母那双粗糙、布满老茧和细小裂口的手,声音温柔而清晰:爸,妈,外面冷,我们进去吧。
这一声爸、妈,像带着魔力,瞬间让陈父陈母僵住了。陈母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反手紧紧抓住苏薇的手,嘴唇哆嗦着,只会一个劲儿地说:哎!哎!好!好闺女!
流水席正式开动。苏薇被安排在堂屋主桌的上座,旁边是陈盖帅。面对满桌子油光锃亮、分量惊人的硬菜,还有周围不断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和直白的议论,苏薇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她学着陈盖帅的样子,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块看起来没那么油腻的炖萝卜,小口吃着。
新娘子!吃块红烧肉!俺们自家养的猪!香得很!一个五大三粗的本家婶子热情地夹了一大块颤巍巍、油汪汪的五花肉,不由分说地放进苏薇碗里。
苏薇看着那块几乎占了小半碗的肥肉,胃里一阵翻腾,脸上笑容不变,轻声道谢:谢谢婶子,我尝尝。
她夹起一小块瘦肉部分,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咋吃这么秀气大口吃!大口吃肉才香!另一个叔伯大声笑道。
陈盖帅立刻瞪了那叔伯一眼,然后凑近苏薇,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乡音说:吃不下别硬撑,给俺。
说着,他飞快地把苏薇碗里剩下的大半块肥肉夹到自己碗里,一口就塞进了嘴里,嚼得满嘴流油,还对着那叔伯含糊不清地说:俺媳妇儿胃小!俺替她吃!
苏薇看着他护食般的举动,看着他鼓着腮帮子努力咀嚼的样子,忍不住抿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无奈,更多的却是暖意。她拿起桌上的粗瓷茶壶,给陈盖帅倒了杯热茶:慢点吃,别噎着。
这细微的互动落在一些乡亲眼里,又是一阵啧啧赞叹:看看!多会心疼人!盖帅有福气!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男人们喝得面红耳赤,嗓门越来越大。陈盖帅也被灌了不少,黝黑的脸膛泛着红光,眼神却依旧亮晶晶地黏在苏薇身上。他忽然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中间,对着喧闹的人群,扯开嗓子吼了一声:都……都静一静!
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他。
陈盖帅打了个酒嗝,努力站直身体,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最后落在堂屋门口,正被陈母拉着说话的苏薇身上。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整个院子,用他那洪亮而浓重的乡音,大声宣告:
俺陈盖帅!今天!娶媳妇儿了!娶的是天底下最好的媳妇儿!苏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