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页)
她拿起簪子,看也没看上面沾染的酒液,就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抽气声中,抬手,干脆利落地,将自己精心打理的发髻拆散!
如瀑的黑发瞬间倾泻而下,披散在她肩头。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在无数道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注视下,苏薇微微侧过头,用那支朴拙的、带着木纹和酒渍的木簪,熟练地、稳稳地,将自己的长发重新挽起!
簪头的凤凰,在她乌黑的发间展翅,线条虽然稚拙,却在璀璨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种奇异而夺目的光彩!
做完这一切,苏薇才重新低下头,看向依旧傻傻坐在地上的陈盖帅。她向他伸出了手。那只手,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此刻却沾了一点香槟的湿痕。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温柔:
陈盖帅,起来。
6
真心公子
塘下村握手楼的屋顶天台,是这片钢铁森林夹缝中难得的开阔之地。夜风终于褪去了白日的燥热,带着一丝清爽,拂过脸上。远处,市中心CBD的摩天大楼群像一片璀璨的水晶森林,霓虹闪烁,流光溢彩,勾勒出城市冰冷而繁华的天际线。近处,则是密密麻麻、低矮杂乱的握手楼,窗户里透出星星点点、或昏黄或惨白的光,混杂着电视机的噪音、孩子的哭闹、锅碗瓢盆的碰撞,汇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属于底层生活的背景音。
陈盖帅和苏薇并排坐在天台边缘的水泥墩子上。那面曾经让他无比荣耀又无比羞耻的陈家坳情商公子锦旗,此刻被苏薇平铺在膝盖上。褪色的红布在远处霓虹的映照下,显出一种奇异的暖调。
苏薇低着头,神情专注。她手里捏着一根细小的绣花针,针尾穿着鲜亮的红丝线。她正小心翼翼地,一针一线地,将锦旗上那个情字最上面的一点,还有旁边代表心的那一勾,拆开,然后,用新的、更饱满的红线,重新绣出一个端端正正的真字。
针尖在粗糙的红布上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每一针都落得异常认真。
陈盖帅侧着头,看得有些痴了。晚风吹动她额前散落的几缕发丝,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她微微抿着唇,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那支朴拙的木簪在她发间安静地别着,簪头的凤凰在夜色里轮廓朦胧。远处冰冷繁华的灯火映在她清澈的眼底,却奇异地被中和成一种温暖的波光。
好了。苏薇轻轻舒了口气,咬断线头,将锦旗拎起来,对着远处城市的灯光展开。
褪色的红布上,陈家坳情商公子那几个刺眼的金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针脚细密、饱满端正的新字……陈家坳真心公子。
她侧过脸,看向陈盖帅。霓虹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他有些傻气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憨厚脸庞。她的嘴角慢慢向上弯起,绽放出一个清澈如溪流、温暖如初阳的笑容。
盖帅,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清晰地落进他的耳朵里,你看,这样才对。
她将改好的锦旗轻轻折好,珍而重之地放在自己膝上,然后伸出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陈盖帅那只粗糙的、布满老茧的大手。她的手指纤细柔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
你不是什么‘情商公子’,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声音在城市的背景音中,显得异常清晰,你是我的‘真心公子’。
夜风拂过天台,带着远处城市的喧嚣和近处城中村的生活气息。陈盖帅的手被苏薇柔软而微凉的手握着,那温度却像电流一样瞬间传遍全身,烫得他心尖发颤。他低头,看着膝盖上那面被改好的锦旗,那个鲜红的真字在夜色里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远处,那片冰冷璀璨的CBD灯火,第一次不再让他感到眩晕和疏离。万家灯火的光芒无声流淌,竟与记忆中陈家坳夏夜那铺满天幕、低垂闪烁的银河,奇异地重叠在一起,同样浩瀚,同样温暖地包裹着他。
塘下村握手楼的天台夜风,带着城市缝隙特有的喧嚣与暖意。苏薇那句真心公子像一颗滚烫的种子,在陈盖帅荒芜的心田里轰然炸裂,瞬间生根发芽,枝蔓缠绕,撑得他整个胸腔都酸胀滚烫。他反手紧紧握住苏薇微凉的手,粗糙的指节包裹着那份细腻的坚定,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重重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嗯!
这声嗯像一道开关,开启了陈盖帅生命中一段笨拙却又无比炽热的崭新篇章。他依旧住在塘下村那间蒸笼般的小屋,依旧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但生活却像被注入了全新的燃料,烧得他浑身是劲,连城中村那混杂的气味似乎都变得亲切起来。
他不再需要举着那面情商公子的锦旗当路标,但苏薇亲手绣的那面真心公子,却被他用图钉端端正正地钉在了小屋斑驳的墙壁上,正对着那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每天清晨醒来,第一眼看到那个鲜红的真字,陈盖帅就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踏实又滚烫。
他开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学习融入苏薇的世界。
苏薇加班晚了,他不再只是傻等在楼下喂蚊子。他会提前用那个印着福字的红色塑料饭盒,装上满满一盒热腾腾的、从城中村那家口碑最好的潮汕砂锅粥铺买来的夜宵,蹲在深蓝科技大厦马路对面的花坛阴影里。远远看见苏薇疲惫的身影走出旋转门,他就立刻像个被按了弹簧的兔子,嗖地窜出来,把饭盒塞进她手里,瓮声瓮气地丢下一句趁热吃,然后不等她反应,转身蹬上自行车就跑,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苏薇捧着温热的饭盒,哭笑不得,心头却漫过一丝暖流。
周末苏薇想去图书馆查资料,陈盖帅就早早去占座。他看不懂那些厚厚的英文专业书,就抱着一本从地摊淘来的、封面花里胡哨的《城市生活指南大全》,坐在苏薇旁边,像个最认真的小学生,手指头点着书页,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逐字逐句地啃。遇到实在不懂的名词……星巴克、有机蔬菜、SPA……他就偷偷摸出那个屏幕碎得像蜘蛛网的旧手机,笨拙地戳着九宫格拼音,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查。查明白了,就抬起头,凑近苏薇耳边,用自以为很小声、实际整个阅览室后排都能听见的浓重乡音汇报:苏薇,俺查到了,‘星巴克’是卖咖啡的!老贵了!赶明儿俺去尝尝是啥味儿的!
引来周围一片忍俊不禁的轻笑和善意的白眼。苏薇红着脸掐他胳膊,他却一脸茫然的无辜,惹得她最后也绷不住,伏在书本上肩膀直抖。
他依旧会送东西。不再是腊肉咸菜那种生化攻击,而是他能力范围内能想到的、带着他体温和心意的小东西。比如,他用给楼下五金店老板修好一张瘸腿桌子的工钱,换来一小块打磨光滑的胡桃木边角料,又熬了几个晚上,在昏黄的灯泡下,用刻刀一点点雕出一枚小小的、憨态可掬的猫咪书签……因为苏薇朋友圈发过一张喂流浪猫的照片。再比如,城中村路口那家花店打折的最后一支有点蔫头耷脑的向日葵,被他用清水小心养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神气活现地举到苏薇面前,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每一次,苏薇接过这些带着木屑清香或淡淡花香的小礼物,看着陈盖帅那副明明紧张得要命、却还要努力挺直腰板装作若无其事的憨样,眼底的笑意就像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漾开,直达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日子在城中村的烟火气和写字楼的格子间里缓慢流淌,像一条逐渐汇入主航道的溪流。直到那通电话的到来,打破了溪流的平静。
电话是陈盖帅的娘打来的,声音透过电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兴奋和急切:帅啊!你跟那城里姑娘处得咋样了你爹把后院的猪都卖了!钱备好了!村里老少爷们儿都等着喝你喜酒哩!啥时候把人带回来瞅瞅你可是咱村的‘真心公子’!别给爹娘丢脸!
电话那头隐约还能听到老陈头洪亮的帮腔:对对对!抓紧!盖帅出息了!给咱村争光!
陈盖帅握着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偷偷瞥了一眼正在小书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皱眉的苏薇,喉咙发紧,手心冒汗。带苏薇回陈家坳那个尘土飞扬、猪圈味儿能飘二里地的村子去见那些敲锣打鼓、等着看城里媳妇儿的乡亲他脑子里瞬间闪过苏薇第一次见到他举着锦旗时那惊恐的眼神,还有深蓝科技大厅里她面对腊肉饭盒时的窘迫……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娘……那个……再等等……苏薇她……工作忙……
他支支吾吾,试图搪塞。
忙啥忙!终身大事最重要!
娘的声音陡然拔高,你是不是没跟人家姑娘说实情还是人家姑娘压根瞧不上咱陈盖帅!我告诉你,做人得实诚!咱家是穷,可咱心是金子做的!你要是敢藏着掖着,对不起人家姑娘,对不起咱村的‘真心’名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电话被老娘不由分说地挂断了,嘟嘟的忙音像锤子敲在陈盖帅心上。他颓然地坐在吱呀作响的床边,看着墙上那个鲜红的真字,第一次觉得那红色刺得他眼睛发疼。实诚……他当然想实诚。可这实诚的代价,他怕苏薇承受不起。巨大的自卑和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几天后,更大的风暴降临了。
苏薇的父母,终于从女儿近期的反常中察觉到了端倪。那个周末,二老没有提前打招呼,直接空降深圳。
当苏薇拉着陈盖帅的手,走进那家她特意挑选的、环境清雅的粤菜馆包间时,陈盖帅感觉自己像被推上了刑场。包间里,水晶吊灯的光线柔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香和食物的香气。苏父穿着熨帖的灰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得像鹰隼,正端着青瓷茶杯,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苏母则是一身质地考究的米色套裙,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温和却疏离的微笑,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陈盖帅身上,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审视,仿佛要穿透他洗得发白的衬衫和紧绷的西装裤,看清他骨子里的底色。
爸,妈,这是陈盖帅。苏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叔叔好,阿姨好。陈盖帅努力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得有点突兀,浓重的乡音在安静的包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下意识地想伸出手,又觉得不妥,僵硬地缩了回来,手心全是汗。
苏父从茶杯上方抬起眼皮,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微微颔首,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审视意味更浓了。苏母则微笑着点点头:小陈是吧坐,别拘束。
一顿饭,吃得陈盖帅如坐针毡。精致的菜肴摆满一桌,他却味同嚼蜡。苏父偶尔问起他的工作(城中村小装修队的散工)、学历(初中毕业)、家庭情况(父母务农,有个妹妹刚嫁人),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他努力想要掩饰的窘迫现实。陈盖帅的回答笨拙、简短,带着浓重的乡土气息,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苏父眉头越皱越紧,苏母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勉强。
小陈啊,苏母终于放下筷子,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和薇薇呢,年纪都不小了。谈恋爱,不能只凭一时冲动。婚姻是大事,要讲现实基础的。薇薇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苦。你们……生活环境、习惯、圈子,差异都太大了。阿姨不是说农村不好,只是……差距摆在这里,以后过日子,磕磕绊绊会很多的。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苏薇,带着规劝,薇薇,你也得为以后想想。柴米油盐,房子车子孩子教育,哪一样不是实实在在的光有‘真心’……是不够的。
苏父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