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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4页)

小姑娘今天穿了件淡粉色的薄呢西装外套,脸上是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眼底一丝亢奋的火星。她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文件夹,脚步比平时稍快,目的明确地朝着行政部的方向走去——这正是苏若仪一个小时前交给她的紧急任务:从档案室调取一份重要的旧合同扫描件送去行政部归档。这个时间点和路径,是苏若仪精心计算的。

果然,就在王莉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通往行政部的转角处时,苏若仪办公室的门,恰到好处地敞开着一条一尺宽的缝隙。足够清晰的声音从里面流淌出来:

…张总,您推荐的私房菜馆下周一定去尝尝!不过李总监那儿,您得帮我说声抱歉,昨晚我们又在会议室磨那个全息方案磨到快十点…对,就是那个跨界植入的爆炸点!他点子太野了,聊得太投入,害我瑜伽课直接泡汤…哈哈,可不么,他答应赔我咖啡呢,ROAST那新店,改天您有空一起正好也听听您这老饕的点评……

苏若仪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熟稔的抱怨,音调微微上扬,透着一股工作之余的放松和对新挑战的隐隐兴奋。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拧动着窗外听者的心锁。她甚至提到了具体的咖啡馆名字——那家以奢华体验闻名的、小资圈的新贵据点。

走廊上,王莉的脚步微不可察地停滞了零点几秒。她甚至微微侧了侧脸,让耳朵更好地捕捉那个方向的声音。没有回头,但身体线条却像接收天线一样绷紧了一瞬,然后才重新迈步,消失在转角。她脸上努力维持的平静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泄露出一丝确信和完成任务般的轻松。

玻璃门内,苏若仪的目光依旧落在屏幕上,仿佛刚才那通电话从未发生过。她平静地在加密Cpad上敲下几个字符:

[14:03

PM

-

To

X]:鱼饵A入渠。静候B波。

发送完毕,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一切都按剧本发展。王莉这条线,似乎已经完全被握在掌心。她能想象,在接下来林晓静收到的情报里,将会反复强调两个核心点:1.

徐弘谦明显偏向事业和家庭;2.

战略总监苏若仪生活重心出现偏移,与新锐才俊李明昊互动频繁、升温明显(具体化至加班、约咖啡),与徐弘谦只剩下纯粹公事公办的合作。

这剧本编得可以说是天衣无缝。苏若仪拿起桌上微凉的矿泉水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走了那几秒表演带来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腻烦。窗外,阳光铺满了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

公寓窗外的夜景,带着城市喧嚣沉淀后的深沉静谧。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墨蓝色的天鹅绒夜空,被远处霓虹涂抹上变幻不定的光晕,沉默地铺陈着。空调系统发出极低的背景白噪音,如同深海里的絮语。

苏若仪蜷在宽大沙发的角落,面前矮几上摊着几份文件,一台Cpad亮着幽幽的蓝光。她已经洗去铅华,长发松软地披散在肩头,身上穿着一件质地异常柔软的烟灰色真丝睡袍。卸去了白日的铠甲,脸上那份一贯的凌厉线条被柔和的阴影模糊了几分,只剩下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专注疲惫。

身后浴室的门锁轻响,徐弘谦依然是擦着头发走出来。他身上是简洁的棉质睡裤和同色系的圆领衫,卸下了西装革履的紧绷感,整个人透出一种罕见的松弛与…疲惫感。水汽和他身上清冽的沐浴露气息一同弥散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压缩后缓缓释放的张力,是高压下并肩战斗的同盟感在夜深人静时刻的微妙发酵。

他走到沙发另一端坐下,没看文件。目光落在苏若仪微蹙的眉心上,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和一丝疲惫的依赖:‘天域’的初步协议框架我看了,董事会对第四条款的交叉持股比例分歧很大。老赵那边……他没说完,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苏若仪的目光终于从Cpad屏幕上抬起。她没有立刻回答那些枯燥复杂的条款,视线先是落在他揉按额角的手指上,那关节的弧度带着熟悉的疲惫印记。然后,她的目光慢慢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昏黄的落地灯光下,他眼角的细纹似乎比白日更深了一些,眼底沉淀着被繁重公务掏空的倦意。

她没有像分析市场数据那样条分缕析董事们的分歧点。只是极其自然地拿起旁边一瓶开了盖的纯净水,倾身向他递去。

就在瓶身距离他手指不过几寸的位置,徐弘谦的手也恰好抬起。他的手没有直接去接瓶子,指节带着沐浴后微凉的水汽,就那么一瞬停顿,然后以一种缓慢而似乎蕴含了重量的方式,轻轻覆在了苏若仪握着瓶身的手背上。

肌肤相接的刹那。

水是冰的。他的指腹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干燥而带着薄薄的茧。一种微妙的电流,顺着皮肤接触点毫无征兆地窜升上来,像细小的静电,猝不及防地击中了苏若仪维持了一整天的精密冷静。她递水的动作顿住了。冰瓶的凉意与手背上那份突兀覆盖的、来自另一个人的温热的双重刺激,让呼吸在胸腔里微微一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某种粘稠的介质拉长。空气里漂浮的雪松沐浴露气味,空调运转的白噪音,全都沉淀下去。世界只剩下手背上那一点点方寸之地传来的、清晰无比的触感:指腹微微的摩挲,指节传递来的、带着某种试探又仿佛寻求依靠的力量感。

徐弘谦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也没有立刻撤开。他就那么覆着她的手,指腹无意识地在她微凉的手背肌肤上极其缓慢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移动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他的目光沉甸甸地凝在她脸上,少了平日的运筹帷幄,多了几分深邃的、等待被解读的暗涌。

苏若仪的身体在柔软睡袍下紧绷了一瞬,像一张瞬间拉满弓弦。但那张过分理性克制的面具依旧覆盖着,让她没有立刻抽回手。她甚至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两人手背交叠的方寸之地,灯光在真丝睡袍的烟灰色褶皱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只有喉间那细微的、被她强行压制下去的吞咽动作,泄露了那么一丝不平静。这份不期而遇的触碰带来的悸动和依赖感,是他们在冰冷计划中唯一无法提前编程的意外变量。

几秒——或许更久一点——令人窒息又暧昧缠绵的沉默后。

苏若仪终于找回了自己声音的锚点,依旧平稳,只是微哑了几个度,像被砂纸打磨过:

……水瓶拿稳。

她没有看他,只是手腕极其自然地做了一个轻微向上推送的动作,借着力道,既将水瓶塞进了徐弘谦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的指缝里,又极其巧妙地将自己的手抽离了出来。

冰凉的瓶壁立刻贴上了徐弘谦的手心。那一点温暖细腻的皮肤触感骤然消失,空气里那种无形的粘稠也随之稀释了大半。

徐弘谦像是被冰水激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水瓶。他没有坚持,指间那点失落的空荡转瞬即逝。他抬手,仰头灌了一大口冰水。喉结在昏暗中沉重地滚动了一下。水流沿着喉咙直冲而下,浇熄了一些难以言说的燥热,也顺带冲淡了空气中那股尚未消散的暧昧暗流。

董事会的阻力,苏若仪目光已经移开,重新聚焦在矮几上的文件,声音恢复了往日冷静无波的专业腔调,语速流畅,仿佛刚才的接触不过是递一份普通文件,核心在于赵董控股的远洋航运和天域旗下海运业务的潜在同业冲突。老赵要的不是简单的持股比例,是‘天域’南太平洋航线的部分优先准入权。可以尝试引入第三方评估机制,把‘冲突’转化为‘互补’,我们来做那个主导的粘合剂……她条理清晰地说下去。

徐弘谦听着,目光落在她冷静专注的侧脸上,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矿泉水瓶壁上摩挲着。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短暂接触时的细腻触感和转瞬即逝的温度。

沙发另一端,苏若仪的身体在真丝睡袍下悄然放松了绷紧的肌肉。唯有搁在文件上那只刚刚被他覆盖过的手,食指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深深抵进了掌心,留下一片小小的、带着些微钝痛感的印记。窗外的城市流光无声流淌,房间里只剩下文件页翻动的轻微声响和她低沉、克制、毫无情绪波动的分析声,将那份险些冲破理智防线的片刻失序,牢牢镇压回完美的静水深流之下。空气似乎变得稀薄而安全了。

五、

时间像一支无形的手,将初秋最后的燥热悄然抹去,只留下城市上空一片澄澈透明的冷蓝。空气中漂浮着属于初冬的清冽寒意,似乎连阳光都洗去了浮华,变得锐利而透彻。距离录音笔出现已过去近八周。

GLG集团总部里,一切如常运转。苏若仪的藏青西装外已经添了一件剪裁利落的羊绒薄大衣,颈间是简洁的丝巾。她端着咖啡杯走过办公区,视线与正好从办公室出来的徐弘谦毫无避讳地相遇。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触一瞬,便如碰触静电极其自然地各自滑开,没有任何多余的停顿或波澜——比纯粹的下级对上级多一点自然的交流感,却又远少于亲密战友的默契。这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在王莉和大部分同事眼里,正是徐总在平衡家庭(需稳固关系)与得力下属(需维系合作顺畅)之间做出的、符合一个成熟男人进退得当的姿态。苏若仪眼底深处那根紧绷了数周的弦,在此刻徐弘谦那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松弛眼神中,终于也悄然松动了一丝。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步履节奏不变地走进自己办公室。李明昊隔着几张办公桌大声地对她喊着苏总早,声音热情洋溢,苏若仪回以一个标准的职业化点头,唇角牵起一个弧度极小的、清浅到仿佛不存在的笑意,随即关上了玻璃门。

风平浪静。久违的宁静像一层薄纱,轻柔地覆盖下来。录音笔在徐弘谦的办公桌上彻底成了无人问津的遗留品,徐弘谦甚至故意在一次非重要客人来访后,随手将它扔进一个装旧笔的抽屉里,彻底宣告它作为试探工具的作用已经消亡。王莉的粉色西装外套不再频繁出现在总裁办附近那个视野死角的咖啡机旁,她似乎沉静了许多,像完成了一件神秘任务后陡然放松下来的、需要重新适应日常节奏的新手。当苏若仪偶尔在电梯里与她目光相接时,王莉甚至会立刻避开视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事后的慌乱和强装的镇定。这些小动作,落入苏若仪眼中,都成了计划成功的佐证。

林晓静那令人窒息的窥探感,仿佛随着这场成功的反间计烟消云散了。这漫长的六周,像是一场无声战役后的休整期,空气中只留下冰冷的胜利余烬。

水镜湾的夜晚更加深沉宁静了。徐弘谦出差的日子,苏若仪会早一点回来,点份清淡的外卖。她盘腿坐在宽大的沙发上,赤足踩在温暖的地毯上,面前放着平板电脑,屏幕上不是复杂的并购模型,而是一部节奏舒缓的法语电影光影。茶几上放着一杯温度恰好的红酒,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凝固的血液。NAS设备的光标无声地闪烁在角落,过去数日的所有活动日志,包括灯光、窗帘、环境监测……都在这段时间的相对安全状态下,被选择性延长了清理间隔。细微的警惕心仍在,但那种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高度应激状态,确实松懈了。紧绷到极限的弓弦,不可能一直满张。

周四,下午三点过十分。

苏若仪的私人手机在抽屉里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她看了一眼,陌生来电在工作日并不稀奇,多是广告或猎头。她没有立即接听。震动固执地持续了十五秒,自动转入了语音信箱。

她没再理会,继续整理季度战略规划会议的初步提纲。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十秒后,屏幕再次亮起。一条新的短信提示。

苏若仪拿起手机解锁。短信来自刚才那个陌生号码,内容只有一行字,简短得如同冰冷的判决:

【下午四点三十分。云栖茶舍·竹苑。林晓静。】

空气骤然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