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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2页)

字迹干净利落,如同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夏蝉惊讶地抬头看他。

林屿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钢琴谱架上摊开的乐谱上,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了许多:试试看……这样配合。星图切换的点,我会卡住你标注的节奏。

他的提议精准地切中了问题的核心。夏蝉看着纸上清晰的脉络,一种奇异的默契感悄然滋生。她深吸一口气,指尖重新落在琴键上。这一次,当《天鹅座星云》幽蓝的光晕在幕布上缓缓铺开时,她的琴声不再是孤独的吟唱。舒缓的琶音如同星光流淌,带着一种沉静的呼吸感。随着她的手指在琴键上渐次推进,林屿在后方准确地切换出《仙女座大星云》壮丽的旋臂结构,画面与音乐同时达到一个小高潮。当夏蝉在高潮的强音后,指尖在高音区奏出空灵的颤音时,幕布上恰到好处地呈现出《猎户座星云》中心那令人屏息的、孕育着恒星的瑰丽马赛克。

琴音与星光,第一次真正地缠绕在一起,在空旷的礼堂里织就出一片令人心醉的宇宙低语。幽暗中,夏蝉似乎看到林屿在舞台后方,隔着设备朝她这边极轻地点了一下头,镜片后的目光专注而明亮。一种无声的、无需言语的电流,在琴键与星图之间悄然传递开来。

***

《星尘低语》在文化节上一鸣惊人。当最后一个空灵的音符消散在礼堂的穹顶,当幕布上猎户座星云的光芒缓缓黯淡,全场寂静了数秒,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夏蝉坐在钢琴前,指尖还残留着琴键的微颤,灯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望向舞台后方那片幽暗。

林屿正和天文社的成员们站在一起,脸上带着少见的、浅淡却真实的笑容。隔着攒动的人头和耀眼的舞台光,他似乎也朝她这边望了一眼。目光短暂交汇的瞬间,夏蝉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看到他嘴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对她极轻微地点了点头。那一刻,一种奇异的、共同完成某种创造的满足感,如同暖流般冲刷过她的心田。

然而,成功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便被一种微妙的氛围悄然取代。排练时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在聚光灯熄灭、掌声平息后的日常校园里,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包裹了起来。林屿依旧是那个沉默的林屿,依旧在放学铃声响起时第一个冲出教室,奔向他的红砖楼和望远镜。夏蝉的生活也回归了刷题、练琴的轨道。两人在走廊或楼梯上偶遇,目光相触时,林屿会很快地移开视线,脚步也似乎加快了些,只留下一个略显仓促的背影。夏蝉想开口打个招呼,那声嗨却总卡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丝淡淡的失落。

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深冬。一个灰蒙蒙的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窗外的天空堆积着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夏蝉正在解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思路卡在某个节点,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拉着。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

忽然,一阵压抑却清晰的争执声从教室后门的方向传来,打破了这片宁静。

林屿!你什么意思声音带着被压抑的怒火,是天文社的社长赵峰,一个平时颇有些傲气的男生。他正堵在教室后门,脸涨得通红,瞪着刚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林屿。

林屿手里拿着他的帆布书包,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眼神却异常平静地看着赵峰,没有退缩,也没有解释。

说话啊!赵峰的声音拔高了,为什么私自改观测计划那批新到的深空天体照片,是我跟老师争取了好久才批下来的!说好这周重点观测M31!你倒好,一声不吭把镜头调回去拍什么M45昴星团那破疏散星团有什么好拍的!拍了几百遍还不够

林屿依旧沉默,只是握着书包带的手指收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他垂下眼睑,避开了赵峰咄咄逼人的目光。

哑巴了还是觉得天文社离了你就转不动赵峰的怒火似乎被林屿的沉默彻底点燃了,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嘲讽,别以为上次文化节出了点风头就了不起!你整天抱着那破望远镜,神神秘秘的,谁知道你到底在看些什么该不会是用公家的设备,满足你自己的什么私心吧

赵峰!你胡说什么!天文社的另一个女生看不下去了,出声制止。

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后门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上。夏蝉也停下了笔,心莫名地揪紧了。她看到林屿在听到私心两个字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苍白的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他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赵峰,那目光不再是平静,而是翻涌着一种被刺伤的愤怒、屈辱,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孤绝。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急促而破碎的气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那汹涌的情绪在他眼中翻滚了片刻,最终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灰败取代。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赵峰,力气大得让赵峰踉跄了一下。他低着头,像一头发怒又受伤的小兽,撞开围观的人群,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帆布书包在他背上剧烈地晃动着,很快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那场冲突后,林屿像是彻底沉入了水底。他请了三天假。等他再回到教室时,整个人似乎又往内里缩了一圈,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他不再参加天文社的活动。放学铃声响起,他依旧是第一个离开的人,但方向不再是东北角的红砖楼,而是径直走向校门,背影决绝而孤独。偶尔在走廊遇见夏蝉,他甚至不再有目光的交汇,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排练《星尘低语》时那种微弱的连接,被赵峰那句恶意的私心彻底斩断了。

夏蝉看着他独自穿过喧闹操场的背影,心里像是堵了一块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憋闷和难过。她想问他那天发生了什么,想告诉他赵峰的话是无稽之谈,可看着他拒人千里的冰冷侧影,所有的话语都失去了勇气,只能无声地咽回肚子里。

***

时间像握不住的流沙,转眼就到了高三的尾巴。初夏的空气里开始弥漫着离别的燥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伤感。黑板右上角的高考倒计时数字一天天变小,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文化节的成功似乎给李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毕业前夕,他忽然提议,想在毕业典礼上,让《星尘低语》作为暖场节目重现一次。

就当是……给我们的高中时代,画一个带着星光和音符的句号。李老师站在讲台上,语气带着怀念。

夏蝉没有理由拒绝。只是,当她在放学后独自走向空旷的大礼堂时,心情却有些复杂。她推开沉重的木门,吱呀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夕阳的金辉透过高高的彩绘玻璃窗斜射进来,在蒙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架黑色的钢琴静静地立在舞台左侧,琴盖上落了一层薄灰。

她走到钢琴边,指尖拂过琴盖上的灰尘。排练《星尘低语》的那些片段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幽暗光线下他递来的那张写满标注的纸页,舞台后方他专注调试设备的侧影,演出成功时他隔着人群望过来的那一眼……还有后来赵峰的指责,和他冲出教室时那受伤又孤绝的背影。一切恍如昨日,却又遥远得像隔了一个星系。

夏蝉打开琴盖,手指悬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没有星图,没有配合,没有那个沉默却默契的身影,这琴声,还能是当初的《星尘低语》吗她忽然觉得指尖下的琴键冰冷而陌生。

就在这时,礼堂侧门传来轻微的响动。夏蝉下意识地回头。

是林屿。

他站在侧门投下的阴影里,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那个熟悉的深蓝色旧书包。他似乎没料到夏蝉已经在里面,脚步顿住了,一只手还搭在门把手上,维持着推门的姿势。

隔着半个空旷的舞台,隔着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两人静静地对视着。夕阳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意外,有犹豫,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挣扎。

空气仿佛凝固了。礼堂里安静得能听到灰尘在光柱中跳舞的声音。

夏蝉的心跳骤然加快。她张了张嘴,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想问他是不是也收到了李老师的消息,想问他……是否还记得那些配合的节点。然而,一个音节还未发出,林屿却像是被她的目光烫到了一般,猛地别开了脸。他搭在门把手上的手迅速收回,毫不犹豫地转身,几乎是逃离一般,快步消失在了侧门外的走廊阴影里,只留下门轴轻微的吱呀声在空旷中回荡。

夏蝉站在原地,望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侧门,指尖悬在冰冷的琴键上,久久无法落下。夕阳的光斑在地板上缓慢移动,将她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句没能问出口的话,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地离开。

***

毕业典礼前一周,天气变得异常闷热。厚重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一丝风也没有。蝉鸣声有气无力地嘶叫着,预示着暴雨将至。

夏蝉抱着一摞刚印好的班级毕业纪念册,匆匆穿过午后闷热的操场。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粘住了鬓边的碎发。她抬头看了一眼灰暗压抑的天空,心里莫名有些烦躁。纪念册的纸张边缘有些锋利,在她手臂内侧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

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天幕,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巨大的雷声仿佛就在耳边爆裂,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夏蝉吓得浑身一激灵,怀里的纪念册差点脱手。

几乎在雷声落下的瞬间,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干燥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天地间瞬间被狂暴的雨帘笼罩,能见度急剧下降。

夏蝉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抱紧纪念册,狼狈地寻找避雨的地方。离她最近的建筑,就是操场西角那座爬满藤蔓的旧琴房。她不再犹豫,顶着兜头浇下的雨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琴房。

琴房的门虚掩着。她用力推开,带着一身雨水冲了进去,反手关上了沉重的木门。门外是震耳欲聋的雨声,门内则是一片骤然降临的、带着霉味和灰尘气息的昏暗与寂静。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衣角滴落,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琴房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沉默地矗立在蒙尘的窗边。夏蝉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大口喘着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惊魂未定。她环顾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空间,排练《星尘低语》时的情景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连同林屿最后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失落。

窗外的雨幕厚重得像一堵墙,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夏蝉走到钢琴边,指尖拂过冰冷的琴盖,最终却没有勇气打开。她只是倚着琴身,望着窗外模糊不清的雨景发呆。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像是为他们的高中时代提前奏响的、沉重而仓促的休止符。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那些戛然而止的默契,都如同窗外倾泻的雨水,注定只能无声地流向未知的沟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