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无声等待
登录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一章(第3页)

***

夏蝉并不知道,就在她冲进琴房的那一刻,有一个人,正站在离琴房仅仅十几米远的操场边缘,一棵枝叶稀疏的梧桐树下。

林屿。

他浑身早已湿透,单薄的校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脊背线条。雨水顺着他湿透的额发不断地流下,滑过苍白的脸颊,模糊了镜片。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树下,目光穿透厚重的雨幕,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在琴房那扇紧闭的木门上。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那是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没有署名,此刻却被他湿透的手指捏得变了形,边缘的纸张被雨水泡得发软,几乎要碎裂。信封的棱角深深硌着他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远不及他胸腔里那颗心脏被反复撕扯的钝痛。

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一个小时还是更久时间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里失去了意义。从第一道惊雷炸响,看到夏蝉抱着东西跑向琴房开始,他的脚就像生了根,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他看着她冲进琴房,关上门。那扇门隔绝了他的视线,也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口袋里,那张准备已久的毕业典礼节目单流程表已经被雨水浸透,软塌塌地贴着他的大腿皮肤。流程表上,清晰地印着《星尘低语》,钢琴伴奏:夏蝉。旁边是他用铅笔写下的,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标记。他原本计划在节目结束、掌声响起、灯光转换的某个瞬间,拦住她。就在后台那片短暂的、无人注意的昏暗里,把口袋里这封反复写了又撕、撕了又写的信,交给她。信里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誓言,只有一些笨拙的、关于星空、关于琴声、关于那些沉默注视的独白,以及一句深埋心底的告别。

他排练过无数次开场白,甚至对着镜子练习过如何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僵硬。他以为自己准备好了。

可此刻,隔着狂暴的雨幕,看着那扇紧闭的、仿佛永远不会再为他打开的门,所有的勇气都像被这冰冷的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赵峰那句恶毒的私心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在耳边响起,带着嘲讽的回音。他算什么呢一个躲在望远镜后面、连表达心意都畏畏缩缩的怪人一个只会给她带来麻烦和困扰的沉默影子他有什么资格,又凭什么去打扰她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带来刺痛和模糊。他用力眨了眨眼,视线却更加朦胧。他看到琴房蒙尘的窗户玻璃后,似乎有人影晃动了一下。是夏蝉吗她是不是在擦拭脸上的雨水还是……只是他的幻觉

就在这时,操场另一头传来呼喊声。夏蝉的同桌苏晓晓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水的操场上艰难前行,一边大声喊着夏蝉的名字,一边朝着琴房的方向挥手。

琴房的门开了。夏蝉探出头,看到苏晓晓,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苏晓晓快步跑过去,将伞举高,罩在夏蝉头上。两人说了句什么,夏蝉抱着那摞纪念册,很快钻进了苏晓晓的伞下。两个女孩挤在一把伞下,互相扶持着,小心翼翼地避开积水,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苏晓晓似乎还笑着回头指了指林屿这边,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在调侃他像个傻子一样淋雨。

林屿僵立在原地,雨水冰冷地浇灌着他。他看着她们共撑一把伞、亲密离去的背影,看着夏蝉在苏晓晓伞下那放松而安然的神态,最后一丝微弱的火光也在他眼中彻底熄灭了。原来,没有他,她一样很好。他的存在,他的心意,他的挣扎与等待,在别人眼里,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可笑又多余的傻子。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他。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封被雨水泡得发软、字迹早已洇开模糊的信封。里面的纸张一定早已湿透,那些反复斟酌的字句,那些隐秘的心事,此刻都化作了墨色的污迹,如同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心情。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尝到了雨水的苦涩。他不再犹豫,迈开早已麻木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琴房的方向。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积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他走到琴房门口,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滴落。他伸出手,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将那个湿透的、软塌塌的信封,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

信封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面上滑行了一小段,留下了一道湿漉漉的痕迹,停在了门内的阴影里。像一颗被丢弃的、无声无息的心。

做完这一切,林屿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木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空无一人的寂静。然后,他猛地转身,不再回头,一头扎进了外面更加狂暴密集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吞没,他奔跑起来,身影在灰白的水帘中迅速变得模糊、渺小,最终彻底消失不见。只有那扇琴房的门,依旧沉默地紧闭着,门缝下,躺着那个被雨水和绝望浸透的信封,像一个被遗忘的秘密。

***

七年后。

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了几分灼人的热度,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柏油路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夏蝉将车停在母校门口那条熟悉的林荫道旁。毕业多年,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抱着琴谱穿行校园的少女。时光磨平了一些棱角,也沉淀下一些东西。这次回来,是受班主任李老师之托,帮忙整理他们那届留在学校仓库的旧物。

推开仓库沉重的铁门,一股混合着灰尘、纸张霉味和旧木头气息的陈腐味道扑面而来。光线昏暗,高高的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只有几缕阳光顽强地穿透进来,形成几道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细小尘埃。仓库里堆满了各种杂物:废弃的课桌椅、蒙尘的体育器材、褪色的宣传板报、一箱箱不知何年的试卷和书籍……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坟墓。

夏蝉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束在黑暗中划开一道口子。她按照李老师模糊的指引,走向仓库深处堆放旧课桌椅的区域。手电光扫过那些落满灰尘、叠放得歪歪扭扭的桌椅,上面还残留着当年学生们涂鸦的痕迹、刻下的名字缩写、甚至是干涸的修正液斑点。每一张桌椅,都像凝固了一段模糊的青春。

她仔细辨认着桌脚上模糊的班级编号。终于,在一堆桌椅的最下层,她看到了熟悉的高二(3)字样。那是她和林屿曾经所在的班级。她费力地搬开压在上面的几张椅子,终于露出了最下面那张靠墙放着的旧课桌。

桌面斑驳不堪,布满了划痕和久远的墨迹。桌肚里塞满了揉成团的废纸、干涸的笔芯和一些不知名的垃圾。夏蝉皱皱眉,戴上事先准备好的手套,开始清理。她掏出一把枯叶般的废纸团,几支断裂的铅笔,一个干瘪的橡皮擦……就在她以为桌肚已经空了,准备放弃时,指尖忽然触到了桌肚最深处靠墙的角落,一个不同于废纸的、硬硬的边角。

她愣了一下,小心地用手指探进去,试图将它抠出来。那东西似乎卡得很紧,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她换了几个角度,费了好大劲,终于将它一点点抠了出来。

是一个信封。

一个被时光和灰尘彻底浸透、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信封。它软塌塌的,边缘破损,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绒布般的灰垢。信封没有封口,只是虚虚地折着。

夏蝉的心,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屏住呼吸,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拂去信封表面的积尘。

灰尘簌簌落下。信封的本色渐渐显露出来——是那种最普通的、廉价的白色信封。在信封正面,没有任何收件人的名字。只有一行字,是用蓝色的钢笔水写的,但年代久远,又被什么液体(很可能是雨水)严重浸泡过,字迹早已洇开、模糊,像一团团蓝色的泪痕。

夏蝉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几乎是颤抖着,将信封翻了过来。

在信封的背面,靠近折口的下方,有一行小字。同样是用蓝色钢笔写的,同样被浸泡得模糊不清,但依稀能辨认出几个关键的字眼:

…望远镜…其实…只对准…操场西角…弹钢琴的你…

落款处,字迹更加模糊,但那个日期,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夏蝉尘封的记忆!

20XX年6月28日

是毕业典礼前,那场特大暴雨的日子!是她被困在琴房,而他在门外淋雨的那一天!

夏蝉的呼吸骤然停滞。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她猛地抬起头,视线穿透仓库昏暗的光线和高高的小窗,仿佛要穿越七年的时光阻隔,落向操场西角那座早已废弃的旧琴房。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光束从仓库高窗射入,正好打在她手中的旧信封上。那模糊的字迹在强光下似乎清晰了一瞬,又迅速黯淡下去。光线灼热,刺得她眼睛生疼,像极了多年前那个暴雨初歇的午后,她走出琴房时,骤然撞见的、过于炽烈却空无一人的阳光。

那个站在树下浑身湿透、最终决绝离去的少年背影,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原来,他投向天文望远镜的专注目光,从来不曾为遥远的星云停留。那沉默的镜头,穿越冰冷的镜筒和漫长的时光,始终固执地、无声地,对准着操场西角,那个在旧钢琴前弹奏着《星尘低语》的少女。

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如同此刻窗外这灼人的阳光,明亮得刺眼,却再也照不进那个早已转身离去的世界。那场无声的等待,始于一个仰望星空的谎言,最终沉没于一场无人知晓的暴雨,只留下这封被时光和雨水泡烂的信,在废弃课桌的角落里,静默了整整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