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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里,有把旧伞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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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3页)

奶奶坐在那里。

她还是穿着自己最爱的衣服,但身形比我记忆中那个微胖健康的小老太明显瘦削了一圈,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眼窝也深陷了些。她并没有躺着,只是安静地坐在床沿,一条手臂上扎着输液的针头,透明的液体缓慢地滴落。窗外是灰蒙蒙的天,没什么风景可看,她就那么望着窗外,眼神有些空茫,带着一种与这喧闹病房格格不入的沉寂。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尽管在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忍着剧痛提醒了她,尽管我回来后也再三叮嘱姑妈带她去做全面检查……终究,还是没能阻止病魔的脚步。那个神秘人的话,像一句冰冷的谶语,在此刻得到了无情的印证。

奶奶……

我拿着水果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声音有些干涩。

她闻声转过头来。看到是我,那双略显黯淡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一丝微弱的光,像灰烬里最后一点火星。囡囡来啦

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比记忆中虚弱了不少,却依旧带着那份独有的温柔,肚子还疼不疼医生说是结石,排出来就好了,别怕啊。

护士进来给奶奶拔针。奶奶就安静地看着,直到护士离开,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短暂的沉默弥漫开来,只有隔壁床位的呻吟和走廊里模糊的脚步声。

囡囡,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目光没有看我,依旧望着窗外那片灰蒙蒙,奶奶这病啊……怕是……她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我又像记忆中的我一样不耐烦。

奶奶!

我几乎是立刻打断她,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别瞎想,好好治疗,会好的。

我说着,掀开被子,忍着身体的不适,趿拉着拖鞋走到她的床边坐下。

她这才缓缓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我。那双被病痛侵蚀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爽利和火气,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她伸出手,那只曾经那么有力、能稳稳牵着我走过风雨的手,此刻带着输液后留下的青紫和针眼,冰凉地覆盖在我的手背上。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细细描摹,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珍视。囡囡,你长大了。

她忽然说,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带着欣慰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恍惚的弧度,真的……长大了。比奶奶想的,还要懂事了。

我心头巨震。记忆中,每次她试图说些身后事,我都会不耐烦地打断她,觉得她胡思乱想,嫌她不吉利。可此刻,我没有丝毫的不耐,只有心如刀绞的平静。我反手握紧她冰凉的手,迎上她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嗯,奶奶,我在听。你说,我都记着。

我的反应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她明显地愣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困惑和……难以置信的恍惚。眼前这个沉稳应答、眼神里透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与坚韧的孙女,与她记忆中那个会撒娇、会不耐烦的小姑娘似乎重叠不上。那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让她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影子。但这恍惚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深沉的慈爱和一种释然取代。

好……好……

她连着说了两个好字,仿佛放下了什么重担,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一些。柜子最底下那个带锁的小抽屉,钥匙在……在你爷爷枕头芯里,靠右边……里面有个存折,密码是你生日……不多,是奶奶攒的一点心意,留给你以后……

她开始絮絮地交代着那些琐碎又无比重要的事情:哪件衣服是她喜欢的,想穿着走;我妈的事情要让我多费心;老屋的空调不制冷啊,记得找人看看;以及爷爷身体让我多注意叮嘱他不要老抽烟……

她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像是在念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清单。我安静地听着,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微弱的脉搏,没有打断,只是在她停顿的间隙,用力的点头:嗯,我记住了奶奶。

放心,我会照顾好爷爷。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奶奶低缓的交代中无声流淌。窗外的天色似乎又暗沉了几分。不知过了多久,奶奶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交代也似乎到了尾声。她长长地、无声地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只剩下纯粹的疲惫。

囡囡……

她最后唤了我一声,眼神有些涣散,带着浓重的倦意,奶奶有点……累了……

一股强烈的、难以抗拒的困倦感也在此刻猛地向我袭来,如同潮水般汹涌,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奶奶疲惫的面容在视野里迅速模糊、褪色……

嗡——

这一次的时空转换,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钝痛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意识回笼,首先感知到的不是景象,而是声音——手机听筒里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哽咽,还有背景里一种规律而刺耳的嘀…嘀…声,那是生命监测仪器的冰冷鸣叫。

我发现自己正坐在宿舍的书桌前,手机屏幕亮着刺眼的光,显示着哥哥的视频通话。屏幕那端,光线昏暗,镜头晃动得厉害,只能勉强看到病床上隆起的被单一角,以及……一张被巨大的氧气面罩覆盖了大半的脸。露出的额头和鬓角,枯槁得如同深秋的落叶,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肉。

是奶奶!在重症监护室!

囡囡……你……你看到了吗

哥哥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极力克制的颤抖,镜头努力地对准病床。屏幕里,奶奶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屏幕,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面罩内浓重的水汽和仪器那令人心慌的嘀嘀声。插满管子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视线。我死死捂住嘴,却抑制不住喉咙里溢出的悲鸣。隔着冰冷的屏幕,隔着无法逾越的千山万水,隔着该死的疫情封锁线,我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囚徒,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之火在她身上一点点微弱下去。

奶……奶……

我哽咽着,泣不成声,你等等我……我明天……明天就回去……一定能回去……

话语苍白无力得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屏幕里,奶奶似乎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对着镜头,微微摇了摇头。氧气面罩下,她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发出几乎无法捕捉的气音。

哥哥把耳朵凑近她嘴边,然后红着眼眶,哽咽着对着手机说:奶奶说……她……她知道……

哥哥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强忍巨大的悲痛,才把后面的话艰难地复述出来:她说……‘成年人的世界……很累吧……囡囡……’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她知道了!她感知到了!她看穿了那个穿越时空、提前体验了失去与成长之痛的灵魂的疲惫!她不是在安慰那个被困在学校的小孙女,她是在心疼那个经历了太多、被迫长大的灵魂!

哥哥的声音带着哭腔继续复述:奶奶说……她知道……‘囡囡’与‘囡囡’……之间的区别……

她说……

哥哥的哽咽几乎变成嚎啕,他几乎说不下去,她希望……她的囡囡……在没有她的世界里……依然要……好好生活……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屏幕里,奶奶的眼睛缓缓地、彻底地合上了。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熄灭了。只剩下氧气面罩下微弱的雾气,和仪器依旧冰冷、执着、却仿佛失去了意义的嘀…嘀…声。她的头微微歪向一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沉沉地睡了过去。

奶奶!奶奶!

哥哥在那边崩溃地呼唤。

我瘫坐在椅子上,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书桌上,屏幕朝上,依旧亮着,映照着哥哥绝望的脸和病床上那具了无生息的身躯。巨大的悲痛像海啸般将我吞没,我蜷缩起来,发出野兽般压抑的、绝望的呜咽。本来低头忙着自己事情的室友们都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围到了我身边。